小四下學期是很陰鬱的半年,因為學期開始不久,蔣公就逝世了。
蔣公-我們小時候並不知道蔣公是「蔣介石」,甚至連「蔣中正」也是模糊的,我們只知道「蔣公」是「蔣總統」,以及等於「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是我們國家的元首,元首就是腦袋。我很清楚的記得,由於受到當時教育的灌輸,我對蔣公及這個國家的想像是這樣的:這個國家是活生生的有機體,蔣公是這隻生物的腦袋,一顆萬能的腦袋。他老人家說向東,大家就要向東;他老人家說往西,大家就要往西。而我是這隻有機體裡的一個小小的細胞,如果將來有出息的話,就能成為國家的骨胳、血肉、臟腑,最後能做到五官就算是很厲害的了。如果沒出息的話,最糟的會變成腸管裡的大便,等著被排泄出去,所以一定要努力用功讀書,一定要力爭上游,遠遠離開肛門,愈遠愈好。這種國家有機體說主宰我的思想有很長的一段時間。
所以蔣公去世時,我以為我們國家的腦既然死了,那我們也要活不下去了!我這個小細胞還有什麼存在的價值呢?用功讀書有什麼用?結果還不是和大便一樣?一起爛掉!完蛋了!完蛋了!我們要完蛋了!這恐怕也是當時多數國人的感覺吧!
那整個大半年,我們全校為了表達對蔣公無盡的哀思而忙碌著。最先是在制服上衣縫上黑布條,男生制服是綠色的沒問題,女生的紅色制服全部都 要換成白色的。
蔣公停靈在國父紀念館,接受國人的瞻仰。我們小學部每個年級只有一班,每年級的前三名被指派為謁靈的學生代表。國父紀念館外面排著長長的人龍,大家全將憂愁放在臉上。我記得整座大堂裡滿是哄哄的哭聲,蔣公被塞進一個黑盒子裡,放在堆滿黃白菊花的舞台正中央,臉方方的,身體也方方的。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眼見到蔣公,可惜他不知道。這也是我這一生中,第二次見到死人,以後我就不肯再見了-直到現在。
學校訓練我們送靈,我們列隊跪在操場上,練習高喊「蔣公啊~蔣公啊~」,還得哭,我哭不出來,假裝「荷~荷」的混過去了。到了真正送靈的那天,我們全校披麻戴孝的跪在路邊。我們正對面跪的是大陳義胞,他們又哭又叫又跳,真是那種痛澈心腑的哭天搶地,十分震憾。我們跪在路邊等了好久,等不到車隊來,便互相扯身上綁的布條玩,鬧得嘻嘻哈哈的,被老師發現了,狠狠的拿拳頭給了幾個爆栗子。剛好這時車隊就過來了,我們全都扯開喉嚨喊:「蔣公啊~蔣公啊~」,臉上掛著眼淚。
整個活動結束以後,我們仍須被他老人家的精神長相左右大半年以上。那整個大半年,不但要背誦「余自束髮以來」的蔣公遺囑,背唱「翳維總統武嶺蔣公」蔣公紀念歌,每天早上升旗及傍晚降旗時都要朗誦、高唱一遍,平時老師也會抽背。這些對我來說並不是難事,雖然秦孝儀版的蔣公紀念歌很難背,但我還是 背熟了,我們班上只有少數的同學有這個本事,其他的同學只有禱告不要被點到名等著背不出來挨揍的份兒。但是我們這些少數的幾個也沒有得意多久,等到簡易版的蔣公紀念歌出台取而代之後,便輪到我們被大家笑作獃子了!
電視機不許看了,反正也只有在大禮堂裡有,除了星期日以外,平時沒機會看。但是,學校宣布圖書館「半」封閉,只准借和課業有關的書籍,其他像小說、故事書的讀物一律不准借閱 ,這對好讀書的我而言,等於斷絕了主要的精神食糧,是蔣公逝世以後讓我感到最痛苦的事情。
生命會自己尋找出路。無書可借便找書看,我們像在海底覓食的章魚,蔓延出爪子,探索每個可能藏匿蝦蟹的罅隙。這時,一隻小章魚將觸角伸向中學部男生宿舍的牀舖夾縫裡,在那裡發現了一種奇怪的書,小小本的,薄薄的, 粗劣的印刷,毛邊的黃紙,裡面印滿了奇怪的文字,有男有女,都在做著同一件事。
我們將這種書叫作「小本的」,發掘出來的數量不多,慢慢的在地下流傳著,等我知道時,已經是很後面的時候了。
我們所有的地下讀物有個標準的傳閱程序:唯一領導,單線聯繫。當我一知道某小本的在誰的手上時,先要問書是誰的?必須得到書主的同意,然後再問後手是誰?因為手頭上正有小本的同學都會告訴你:「我後面是誰誰誰,你在他後面。」你再去問那個他,他再告訴你:「我後面是誰誰誰,你在他後面。」一直問到最後那個後面沒有他的他,你就可以告訴他:「看完該我。」他會問你:「你問過誰誰誰了沒有?」沒有得到書主的同意,絕對不能隨便私自作主借人,完成查核手續後,就算是借到書了。接下來就是等待,等不及的人總會去查書、催書,特別是注意偷偷私借的情形。
看小本的是一件極危險的事情,這種書被學校查到可是極不得了的,一定會被退學,被退學等於是被擠到腸管裡當大便,這一生就算完了。所以我們都一定將小本藏在很秘密的地方,而最秘密的地方就是自己的身上,可以以想像得到,一本書在幾十個人的身上「籠」過,光是臭汗就吸了不少,那是什麼味道就不必說了。
當我拿到平生第一本小本的時候,看到原來應是白色而現已發黃的封面上印著兩個紅字:「幻影」,不幸的是,在書名下面寫的是「第三冊」,而這本「幻影」總共有四冊。然而時間是不等人的,沒有頭緒還是得勉強看,反正等到最後看齊了,再自己順一下,也就完整了。
我的床舖靠窗,等到大半夜,我就藉著路邊水銀燈的映射,開始了我的初體驗。
沒有背景的交代,前情的舖陳,幻影的第三冊一開始就是一回合接著一回合的床戲,寫的是什麼,其實我大多不懂,但我總要假裝自己是懂的,靠著小時候偷看過女生洗澡的記憶,以及常看到的狗狗交配的印象,想像書裡描述的性愛場景,當然,這些想像一大半都是錯誤的,而且很可笑。
再傳來的是幻影的第二冊,接著看過第一冊之後,原來幻影在講一個女子為了籌措患了癆病的丈夫的醫藥費,不得已投身火坑的故事,她的丈夫在第二冊死了,可是她卻已受到壞人的控制,無法脫身,在第三冊的最後,出現了一位恩客,他與女主角發生了關係,同時也發生了感情,重新點燃女主角對生命的希望。
再下來的發展,我就不知道了。因為第四冊不知道被誰搞丟了。
我的小本的初體驗,沒有結局,是一場幻影。
這樣看了幾個月小本的,興致越來越低,一是因為內容大同小異;二是因為等排隊不耐煩;三是老師抓到了幾個,風聲很緊。圖書館全面開放後,我就不再看小本了。但是,當我讀到瓊瑤、嚴沁小說裡被隱晦的男女事時,總會在腦中浮現小本裡的情節,結果還是不免讓這些小說變成大本的小本的了。
有一天,我坐在課堂上,發現黑板上題目的字變得模糊了,看不清楚,沒法抄。下課後,老師帶我去保健室檢查,保健老師說我得了近視,要戴眼鏡了。
「幻影」在我過往的人生里程中是一塊很小很小的 Milestone,它同時紀念了兩件事情,其中一件從彼時跟著我直到現在,另外一件則要等到好久好久以後才獲得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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