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24

三叔的來信3

侄:

繼續說這件事:

六、和平四大隊的兩個山東右派反了

九龍山是秦嶺大巴山向東延伸的餘脈,這裡山高谷深,林草茂密,地勢十分險要。1933年,徐向前率紅軍曾在此處建立根據地。當時寫在崖石上的標語,至今有的仍保存完好。

我們這些右派所以被押至此處改造,主要是因為此地的群眾基礎好,山裡交通十分不便,信息閉塞,文化落後,群眾最容易接受愚弄。

我把第一頓晚餐用的玉米粉子推好,交給女主人後,就回到寢室癱在穀草上不能動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忽然聽見有人喊我下去吃飯。我掙扎起來,累儘管累,飯還是要吃的。

飯就是用我剛才推的玉米粉子煮的稀糊,放在矮桌上的鍋裡,自吃自盛。旁邊有幾節短粗的圓木,當作凳子,我撿了一個坐下。

桌上沒有菜,當中只有一只盌,裡面裝的是鹽。

我撮了一點鹽放在飯裡,攪了一攪,喝了一口,滿嘴酸臭味,差點沒吐出來。

女主人見我一臉古怪像,對我說:「怎麼樣?吃得慣嗎?你們山外人吃慣白米魚肉,吃不慣這個,但我們不吃不行,不吃這個就生病!」

我只好說:「慢慢會習慣的。」憋住氣,大口吞下了一盌。

我想,這飯再難吃,但只要過了嘴這一關,到了肚子裡,就不相關了。

吞了一盌,我又吞下第二盌。

本來,我吃第一盌就已經夠受了,之所以又吃下第二盌,主要是以具體行動證明我是一個普通的勞動人民,不是資產階級少爺,更不是右派分子。

我回到寢室,正要摘下帽子睡了,才發現帽子被血沾牢在頭上了,只好戴著帽子睡就是。正當快要睡下去時,迷迷糊糊聽到院子裡有人說話:

「吃了兩盌-------有種氣!」(有種氣就是有志氣的意思)

「跌得不輕吧!-----」

「----誰讓你給他裝那麼多!----」

我到和平四隊的第三天,組織通知我到大隊部學習。

吃罷早飯,我正準備出發,一位老大爺拿著一根一米多長,有核桃粗的木棍,向我走來。

我站住問他:「大爺,有事嗎?」

他把棍子遞到我手上說:「把這個帶上,我們這裡蛇多,天暖和了,那東西該出來了,路上要注意腳下,見了它別怕,你不傷它,它不咬你。只有一種爛草蛇,見了人會主動咬人,不過,那東西咱這地方少見,別怕。」

我接過木棍,道了謝,心裡感激他的好意。

這位大爺姓李,叫李懷寶,五十多歲,無兒無女,和老伴相依為命。

李大爺身材高大,大手大腳,兩眼烱烱有神,說話聲音洪亮,他1933年曾參加徐向前的紅軍,在一次戰鬥中腿部受了重傷,便返家為民。

等我到了大隊部,屋裡已坐定了五個人。大家先自我介紹,其中一人姓嚴,是我們的組長,來自南充市絲二廠。後來得知,他老家在山西,在絲二廠工會幹辦事員,因亂搞女人被〝內定〞為壞份子。所謂〝內定〞就是只限領導掌握,沒有在群眾中公佈。他名義上是我們的學習組長,實質上也是來接受勞動改造的。

其他四人都是來自南充市中學的右派教師,分住在和平大隊所轄的其他四個小隊。

大家自我介紹完畢,嚴組長宣布開始學習。他說:「今天的學習內容,是叫右派分子王○○坦白交代他在和平四隊破壞農業生產的滔天罪行!王○○!你來坦白交代,老實點,大家好好聽。」

原來拿我先開刀!但我根本就搞不清楚他講的是哪回事,什麼時候,我竟然犯了破壞農業生產的罪行了?我說:「我到四隊才勞動了三天,我沒有在什麼地方破壞什麼農業生產!」

「你沒有破壞農業生產?明擺的事實,你還不趕快向人民低頭認罪?還企圖蒙混過關!你要曉得,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覺悟是很高的,不坦白只有死路一條。你要快一點交代、坦白、認罪才行!」」

「才三天時間,做了些什麼都記得,我就是不記得有做錯事。我如果做錯了,群眾都清楚,不說也不行,但我確實沒做錯什麼事!」我直起脖子抵抗著。

嚴組長看我不肯低頭,再度出言威脅:「你不說,我來揭發。共產黨的政策,你應該知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立功受獎。你不自覺坦白,要罪加一等。」

我拿眼睛瞪他,一語不發。

底牌終於掀開了:「我問你,你把社員群眾辛辛苦苦積的肥料,倒在山溝裡,有沒有那回事?」」

我一聽,原來是為這體事,簡直是欲加之罪,我說:「有這回事,但我要說明一下。」

我才說兩句,那嚴組長立刻搶下話頭,聲音高上八度:「有這回事,就沒寃枉你!你還要說明什麼?不准說明!」

我也大聲回說:「不讓我說明,那就是寃枉!」

於是我們就對立起來,他要我認罪,我表示若不給說明便死不認,兩人相持不下。

嚴組長想爭取群眾對我施加壓力,就問其他四人是否讓我說明一下。出乎他的意料,其他四人竟同聲願聽我的說明。

我將那天的情況詳細的說了一遍。並說,第二天,我還抽空將倒了的肥料全收回來了。

聽我說完,嚴組長氣急敗壞的高聲叫喊斥責我是狡辯,大吼:「你給我跪下來!老實坦白認罪!」

我看他一副蠻不講理,故意挑刺的樣子,也火了,但仍很鎮定的說:「那天把糞倒在溝裡,我不是有意的,這構不成犯罪。」還捲起褲筒,讓大家看看跌傷的兩個膝蓋,說:「大家看,我這兩膝能跪嗎?所以我不能跪,也沒有道理跪!」

嚴組長沒有想到,才頭一天居然遭到一個右派分子的挑戰,就惱羞成怒,大喊:「你要反了!」還想動手打我。

他又矮又瘦,哪是我的敵手?我招架了幾下,他打都沒打著,最後還是眾人將他拉開了坐下才罷手。

大家七嘴八舌,最後有一人說:「咱們來到九龍山第一次學習,就這麼做,多不好!既然是學習,就要有學有習。至於老王同志在生產中有失誤,那就實事求是,分清是非,有錯就應認錯,違法就該伏法。不過,我認為,王同志因山路陡,尤其當日才遠路而到,又飢又累,不慎倒了一揹土肥,憑這點事實,構不成違法犯罪。再說,他抽空閒時間,又把倒的土肥撿回來,此一精神可嘉,算不得什麼錯誤。」

說這話的是位身材高大,面目清秀,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姓左名兆林,山東諸城縣人,和安邱相鄰。他一口山東口音,我一聽便就知道是我的老鄉。後來得知,他早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法律系,抗日戰爭期間,華北失守後,便入川投靠同學,在南充中學謀得一席教職。1957年反右時,在教學上提了一條意見,被打成右派分子。

老左的話一說完,嚴組長便暴跳了起來,指著老左的鼻子大吼:「你這是站在哪個立場說話!你稱呼一個右派分子,一口一個同志、同志,你在為他開脫罪責嗎?他倒掉肥料,破壞農業生產,這是什麼行為?這也值得可嘉嗎?你給我站起來,把這個問題交代清楚!」

老左不慌不忙,慢條斯理的問嚴組長:「我叫王○○為同志,有什麼錯?這怎麼會成為立場問題?我對這說法不懂,請組長指教。」

嚴組長受他一問,一時語塞,答不上來。

老左見他不說話,接著說:「老王同志倒了一揹肥料,他又撿回來了,這犯了什麼法?在我們人民共和國,至今見諸文字的,只有憲法和婚姻法,你說說看,老王同志犯了這兩個法的哪一條?哪一款?」

老左講完,只見嚴組長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炸開一聲:「你反了!」

老左毫不示弱:「我反了?我說你才是真反了哩!我如果真要反,我就不來這九龍山了,要講理講法嘛!」

嚴組長仍在頑抗:「左兆林,你這個大右派,我告訴你,你今天要給我跪下來說清楚,不然我就不放過你!」

「我為什麼要給你下跪?我和你說清楚,你不放過我,我才不放過你哩!王○○,咱們和他到南充去說,在這裡是和他說不清楚的。」老左說完站起來,作勢過來拉我。

我也站起來,高聲說:「可以。那咱們這就走吧!」

寫累了,就先到這裡,未完,寫好後,再寄來。

三叔

1989.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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