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27

鄭伯克段於鄢~母子三人的恩怨情仇

西元前744年,鄭國國君薨,諡武,史稱鄭武公。

太子寤生繼位。新君年僅13歲,尚未成年,依照遺命,由公室、家臣等共同輔政。

寤生的母親姜氏,現在成為太后。

寤生還有一個同母的弟弟,名「段」,小寤生3歲。

纏繞在姜氏、寤生、段母子三人之間恩怨情仇的故事於焉展開。

寤生從出生起就得不到姜氏的母愛。歷史記載姜氏生寤生時難產,險些喪命,因而厭惡這個親生兒子的事,當時或許令人匪夷所思,今天我們推測姜氏可能有精神方面的問題。

然而表面的事實就是如此,姜氏從來就討厭這個長子。

假設姜氏只有寤生一個兒子,或許親子關係不過是疏離而已。

3年後,姜氏生了段,她十分喜愛這個小兒子。

父母偏愛么子是一個有趣的普遍現象,通常我們解釋這是基於父母的心理補償作用。

姜氏偏愛段不僅是基於么子的緣故,加上對寤生的厭惡已無法自拔,寧願將原先疏離的親子關係,進一步惡化到手足的對立,甚至不惜動搖國本,這裡指的是傳統的繼承法則。

身為父親的武公對姜氏與寤生的緊張關係,不知抱持什麼態度,或許他也感到十分困惑吧!姜氏屢屢要求廢長立幼,武公只能以國君的高度加以拒絕,而對核心問題的親子關係卻無能為力

寤生從小就背負讓母親難產的惡名,在成長過程中對人格造成如何的影響,外人無法得知,但修補親子關係的隔閡,在繼位國君以後,似乎成為他單方面的責任。

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只從單方面營造的關係能夠有令人滿意的結局。

從寤生13歲即位到35歲以武力鎮壓段的叛亂,中間經過了22年。加上這個時間的條件,就會發現整個歷史記載的情節被過度的壓縮,以致於我們理所當然的認為寤生天生就是個老謀深算的傢伙。

在備受威脅的環境條件下成長,可能會使人早熟。但不致於能夠讓一個人在13歲時就打算好22年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吧!

一般人對事情是一步一步打算的,一國之君也許有過人的稟賦,但大可不必一開始就將13歲的寤生想像成一個面容陰沈一肚子壞水的古怪少年。

以上述的背景舖陳整個故事的情節,寤生身為人子、兄長、國君,周旋在母親、弟弟、臣子之間,無論其心意如何,都是百般艱難的。這其中一個環節出了差錯,不但名聲敗壞,君位不保,甚至連性命也會丟掉,不死於親弟之手,也會亡於臣子之手。

史家評論寤生虛偽狠毒,表面裝作無可奈何,寬大為懷,實際上欲擒故縱,老謀深算。這是從寤生回答臣子的話裡推論而得,但且想想,真要存心解決一個弟弟,需要花上20年以上的時間嗎?

分封導致國家分裂的局面,寤生往北邊看即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西元前745年晉侯將曲沃分封給他的叔叔桓叔,桓叔甚得民心,不到5年,晉國大臣潘父居然弒了晉侯,意圖迎立曲沃桓叔,接著發生內戰,桓叔退回曲沃,從此晉國即形成分裂的局面。

後世漢景帝與竇太后、梁孝王的故事,更是一個翻版,險些也無善終。

寤生一方面要應付極端厭惡自己的母親;二方面要滿足被寵壞漫無節制的弟弟;三方面要安撫左右為難的臣子。在如此情況下,不防範生變,步步為營,難道要精神分裂嗎?

對段的逐漸坐大,寤生的臣子表現極端不能容忍的態度,祭仲說:「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明白表示除掉段是唯一手段。子封說:「欲與太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更是要寤生「不是你死就是段亡」二選一了,語帶威脅,不像家臣該有的語氣。

段這號人物,傳說是允文允武的公子哥兒,形象上很受人民歡迎。寤生的臣子見到晉國曲沃桓叔的例子,當然心生警惕,不厭其煩的提出警告。

段受人民歡迎的程度,到了鄉民都要編歌曲來頌揚了。詩鄭風的「叔於田」:「叔於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無飲酒。豈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適野,巷無服馬。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大叔於田」:「大叔於田,乘乘馬。執轡如組,兩驂如舞。叔在藪,火烈具舉,襢裼暴虎,獻于公所。將叔無狃,戒其傷女。 叔於田,乘乘黃。兩服上襄,兩驂鴈行。叔在藪,火烈具揚。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磬控忌,抑縱送忌。 叔於田,乘乘鴇。兩服齊首,兩驂如手。叔在藪,火烈具阜。叔馬慢忌,叔發罕忌,抑釋掤忌,抑鬯弓忌。 」

寤生「人壞自有天收」的回應,成為史家誅心之論的把柄,這兩千多年的罵名,不必多費唇舌,只須看事情的結果就心裡有數了。

段與姜氏計劃裡應外合包抄寤生,寤生早有準備。一等段從京城出師,寤生即命子封帶上兩百輛兵車、甲士六百人、步卒一萬四千四百人,迂迴包圍京城。段丟了大本營,轉進鄢城。寤生再親自攻打鄢城,段不敵棄城而逃,往北逃到共國,成為流亡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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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段的行軍路線,從北到南,再自南往北,若非寤生手下留情,段怎可能如此逍遙自在?寤生拔掉京城,鎮壓叛軍,軍事目的即已達成。至於弟弟的性命是要顧全的,為了防止臣子自作主張,正是他親自率軍伐鄢的原因。史家評論寤生有殺弟之心,但是可殺而未殺,不合情理。

段流亡在共國,以後下落不明,但至少沒死在當下,事後寤生也沒有追殺。10年後,寤生在公開場合表示:「寡人有弟,不能和協,而使餬口於四方。」根據這項情資顯示,段遊歷了不少地方。

寤生饒了段一命,對段的家人也沒有加以殺害,他們或許跟著段流亡(這是叛亂犯家屬的基本動作,通常不跑沒命的機會很大),但也有願意留在鄭國的。歷史記 載,西元前678年,寤生的兒子「突」整肅當年害他流亡17年的內亂犯,很殺了一些人,其中有個「公父定叔」潛逃出境,流亡衛國。3年後,突赦免了公父定 叔,讓他回國定居,因為「不可使共叔無後於鄭。」這即表示段的子孫在鄭國仍然受到善待。

許多史家懷疑段的叛亂是一樁政治冤案,就事件發生的過程而言,也許有些道理,但就事件的結果來看,寤生未免過於心慈手軟,沒有斬草除根,這也不合情理。

段出國流亡,姜氏是寤生的親生母親,是國家的太后,自然不能比照辦理。寤生正在氣頭上,命人將姜氏請出國都,安置在別處,形同放逐,而且還撂下狠話:「不死不相見」!

母子可以翻臉,但不能無情,對於寤生放逐母親的行為,人民輿情反映不佳,國際形象也不好,不久寤生就後悔了。

但是已經撂下的狠話要如何收回呢?這時就是知識分子該發生作用的機會了。文字的奧妙之處,就在於它的多義性。話收不回來,那就實現吧!當初寤生撂下狠話, 意思是「不死不相見」沒錯,但是用的文字很文縐縐的「不及黃泉,無相見也」,還有轉圜的空間,「黃泉」是冥界之河,即地下之水,那麼打個地道,見到地下 水,母子在那裡面會不就得了。

這一場母子面會的大戲的舞台開啟鄭國地下道工程史上的新頁。面會的動線,寤生自一頭下,姜氏從另一頭下,兩人在地下道中央相見,完成「黃泉相見」的動作。

從寤生出生起,姜氏就很厭惡他。母子黃泉相見後,史書記載「遂為母子如初 」。厭惡這種情緒是與日俱增的,時間久了,厭惡會越積越重,因此回溯過去,最初的厭惡是比現在要輕微的。所以「遂為母子如初」即是姜氏對寤生的感情回復到當初分娩時的狀態。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遂為母子如初」是史家的理想,是溢美之辭,意思是「正常的母子關係」。

寤生與姜氏根本不可能有什麼正常的母子關係。姜氏的小兒子人在外面流浪呢!相敬如冰就最了不起了。

史書最劣之處莫過於泯滅人性。

(文獻)

( 鄭伯克段于鄢 隱公元年 西元前722年 左傳)

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

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公曰:「制,巖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太叔。

祭仲(足)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三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 害?」對曰:「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一雉長三丈高一丈,侯伯國都方五里,城牆各邊長三百雉,即九百丈。京為大都,邊長須不過國都三分之一,即百雉。)

既而太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公子呂(子封)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太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將自及。」

太叔又收貳(西鄙北鄙)以為己邑。至於于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不義不暱,厚將崩。」

太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太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五月二十三日),太叔出奔共。

書(春秋)曰:「鄭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

遂寘姜氏于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於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 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 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

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遂為母子如初。

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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