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送薛存義序」讀後，談公僕

柳宗元 送薛存義序

河東薛存義將行，柳子載肉於俎，崇酒於觴，追而送之江之滸，飲食之，且告之曰：

「凡吏之於土，若知其職乎？蓋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於土者，出其十一傭乎吏，使司平於我也。今我受其值怠其事者，天下皆然。豈惟怠之，又從而盜之。向使傭一夫於家，受若值，怠若事，又盜若貨器，則必甚怒而黜罰之矣。以今天下多類此，而民莫敢肆其怒與黜罰，何哉？勢不同也。勢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達於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存義假令零陵二年矣。早作而夜思，勤力而勞心，訟者平，賦者均，老弱無懷詐暴憎，其為不虛取值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審矣。吾賤且辱，不得與考績幽明之說。於其往也，故賞以酒肉，而重之以辭。

柳宗元（773－819，唐代宗－憲宗）這篇「送薛存義序」，是為零陵縣令薛存義餞行而寫的臨別贈言。

柳宗元原任職禮部員外郎，當順宗、憲宗父子之際（805），柳宗元因捲入一場政治鬥爭而被趕出首都長安，貶職為永州司馬。永州即現今中國湖南省永州市，零陵在永州轄內。

薛存義奉命調職離任，搭船出發的那天，柳宗元備置酒菜，親自趕到碼頭送行。

柳宗元特地趕來送薛存義，並非因為他們有同鄉之誼（柳、薛二人祖籍都是山西河東郡，現今山西省永濟市），而是因為薛存義是一位為民服務的好官。

官吏的職責是什麼呢？柳宗元説，官吏的職責是做人民的公僕。

官吏為什麼是人民的公僕？柳宗元説，僱主花錢請人幫忙做事，受雇者拿僱主的報酬，就要為僱主做事，受雇者就是僱主的僕人；同樣的道理，官吏是用人民納稅錢雇來為人民服務的，官吏拿人民的薪水，就要為人民做事，所以官吏是人民的公僕。

但是，很多官吏領了薪水卻不做事，不但不做事，甚至還監守自盜。

譬如僱主雇用勞工，若是勞工領薪水不做事，還偷店裡的東西，僱主很生氣，可以開除勞工，甚至移送法辦。

同樣的道理，對官吏卻不適用。官吏拿人民納稅錢不做事，甚至監守自盜，人民卻敢怒不敢言，不能處罰瀆職的官吏。

為什麼呢？柳宗元説：「勢不同也」。

何謂「勢不同」？「勢」在此處宜解作「力量」。官吏的力量有何不同之處呢？官吏的力量，就是「公權力」。

維基解釋公權力的定義，公權力分為廣義及狹義兩種。廣義指的是公機關所擁有；片面決定改變相對機關或相對私人權利義務的力量；例如擁有許可執照或強制驅離的權力。除此，狹義公權力基本架構與廣義相同，區分在於狹義公權力力量之行使針對於相對機關或相對私人不利益之時，也就是如果造成私人或相對機關負擔侵害的公權力力量之行使，才稱為狹義公權力。

公權力，簡言之，就是國家的力量（power），公權力拿在官吏手上是兩面刃，用在好的方面，是為民服務的仁義之劍；用在壞的方面，濫用權力就會變成暴力，公權力就會變成國家暴力。

當官吏仗恃國家暴力，怠乎職守，貪污舞弊，肆無忌憚，成為壓迫人民趕不走的欺主惡僕的時候，明明同樣是拿錢辦事，工人不辦事又偷東西，僱主可以開除他；而官吏不辦事還貪污，人民卻不敢説話，對這種沒道理的事，柳宗元兩手一攤：「我們人民要怎麼辦？」

柳宗元的問題，在他以及之後很長一段期間的年代都是無解的，受官吏壓迫的人民只能忍受，忍受不了就只能造反，非忍即反，沒有其他的辦法。而柳宗元要官吏戒慎恐懼的也無非就是這個「官逼民反」。

官吏會害怕人民造反嗎？不會，因為官吏自認受皇帝任命，替皇帝辦事，只對皇帝負責。國家階級體系中，皇帝最高，官吏第二，人民最低，人民造反，官吏將人民打趴在地上就好了。而當上有昏君時，官吏就能更為所欲為了。官吏總是要等到激成民變，鎮壓不住，火燒屁股時，才會害怕，而此時害怕也來不及了。在這之前，像薛存義這種對得起薪水、對得起人民的好官，是少之又少的。

一直要到民主時代來臨，確立主權在民，柳宗元的問題－「在理論上」－才得到解決。民主國家以人民為主體，主權屬於全體國民，所有國家的權力皆來自人民的授予。總統不是皇帝，也是民選官吏，官吏受雇於人民，領人民的納稅錢，就要為人民服務，應對人民負責，受到全民監督。如果官吏做不好，人民不滿意，透過議會、輿論、選舉，人民就可以趕他下台，換給別人做；如果官吏貪污瀆職、濫用權力，侵害人民權利，就要移送法辦，接受處罰，脫褲子，吃牢飯。

我欠學，近日才讀到這篇「送薛存義序」，一讀之後，驚歎再三。柳宗元的見解，完全符合現代公務員是「公僕」的觀念，「凡吏之於土，若知其職乎？蓋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於土者，出其十一傭乎吏，使司平於我也。」納稅人是公務員的頭家，公務員為人民服務，做的好天經地義，做不好滾蛋下台，更別提貪污瀆職、欺壓百姓，尤其要受到嚴懲！這個基本觀念，柳宗元在一千多年前就具體提出來了。

與「公僕説」相較，向來被奉為官吏清廉座右銘的「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仍是本於作之君作之師的牧民思想，視人民為刮脂取膏的牲畜，要求官吏善待人民，等同豢養動物要有愛心一般。要官吏憑良心做事，而儆戒以看不到、摸不著的上天，卻良心被狗吃了，也未必遭天打雷劈。天道遼遠，神明可欺，則人民就更易虐了。

柳宗元提出「公務員是服務人民的公僕」的觀念，並沒有得到當代及後世的重視，因為難題卡在「勢不同」之上。直到民主時代來臨，奠定人民是國家主人的地位，公務員是人民公僕的身分才得到確定。

但我們社會還是有些人民不習慣當家作主，寧願將公務員當作頭家，甚至神明，要去求他們，給他們下跪，這表示民主教育還待加強。反觀公務員這邊，也有人仍自認公務員不是一般人民，公務員要比人民優越，所以應享有更高的待遇、更好的福利，這種僕人吃香喝辣，享受的福利超過主人，而出錢的主人趴地當狗爬的道理，居然還有人説的出口，要盡全力維護，對於這種官僚既得利益的勢力，我們借柳宗元的話，也要大呼：「勢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