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
續上。
八、爬出陰山上陽山
陰山、陽山是礦井的行話,陰山是井下,陽山是井上。
骨頂後,組織懷疑我們這些右派在井下搞破壞,所以把我們調出井下,另外派了活幹。
「從今天起,你們上山砍竹子。」保衛科那個姓許的向我們下達新任務,「每人每天必須完成50公斤,完不成要扣飯。還有,井下的破壞,你們這些右派沒有一個人交代,特別是陳正賢,要邊勞動邊交代,要戴罪立功,不要以為沒有事了。我告訴你們,不搞清楚,你們一個也跑不掉!」
我們沒有人答腔,面無表情的保持沈默。反正,權力在他們手上,是非在他們嘴裡,要我們幹啥就幹啥,說我們是什麼就是什麼。縱然如此,我們不表態,他們還是不放過我們,認為我們是消極的反抗:「你們不服從也不行,告訴你們,死心塌地反革命,只有死路一條!」
我們出發了,上山砍竹子。我們每兩人配一把刀,這種頭帶著勾的刀子,叫〝彎刀〞。
華鎣山海拔約一千多米,山勢平緩。山上長滿了松柏和竹子,松柏多長在山頂,山腰至峽谷則遍佈著竹林。
我們鑽進叢竹裡,寬不到一米的小徑上舖滿厚厚的竹葉,踩在腳上軟綿綿的。四周被叢竹密密的包覆著,細的如香烟,粗的如核桃,兩邊竹尾交錯糾纒,蔽不見天,形成一條條被竹枝密密麻麻交織的甬道。
叢竹裡甬道錯綜複雜,走不多遠,就會遇見岔路,岔路再分岔,一眼看不到盡頭,就像水滸傳裡祝家莊的盤蛇路一樣,〝容易入得來,只是出不去〞,幸好,我們右派裡有位本地人,在這林場幹過,靠著他的嚮導,我們才不至於迷失在這片竹林裡。
叢竹裡密不透風,夏天潮溼悶熱,冬天陰冷刺骨。常日裡,非雨即霧,一年難逢一個晴朗的好天氣。竹葉、竹枝上常掛著水珠,稍受搖動,就像下雨一樣嘩嘩的打在身上,因此,我們的衣服從早到晚都是溼漉漉的。熱天還好辦,冬天則極受罪,寒風一吹,刺骨鑽心,手指僵硬,四肢打顫,悽慘之狀,現在回想起來猶令人膽戰心驚。
我們這些從未到過竹林裡勞動的人,開始以為砍竹子是件極容易的差使。等到實際體驗後,才發現這比在井下也好不到哪裡去。
砍斷一根竹子不難,但要拖倒一根竹子並非易事。原來竹子的枝葉彼此之間交錯糾纏,竹根斷是斷了,整枝竹子仍結結實實的懸吊著。要將一根竹子拖倒在地,實際上是與其周圍十數根竹子的束縛搏鬥,要費很大的力。
一根竹子少說也有五、六米高以上,拖倒一根竹子,相對的要在竹林裡倒曳行走相對的距離,小徑兩旁留有不少砍伐後的竹茬,高高低低的,如同槍林刀山,一不留神,就會刺破腳底板,或在腿肚子上劃道口子。一天下來,掛彩一兩處是家常便飯。
再苦的差使,我們都挺得住。但叫我們最挺不住的,是不給飯吃。那時有兩個吃糧標準,一是井下,每人每月28.5公斤;一是井上,每人每月22.5公斤。而我們這些右派的每人每月只得9公斤,這就是說,每天只有0.3公斤的飯可吃。
我們都是正值壯年的男人,且從事極費體力的勞動,0.3公斤,一餐都吃不飽,等於一天有兩餐不給飯吃,這不是存心要餓死我們嗎?
我們向上面反映,他們的答覆是:「你們原來是坐機關的,現在坐機關的定量就是那麼多。」
我們說:「現在我們是在勞動,是在爬山砍竹子,不是坐機關。」
他們說:「這應該問你們自己,為什麼好好的機關不坐,要跑到山上砍竹子呢?告訴你們這些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右派份子,你們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接受國家和人民對你們的改造,爭取重新做人。否則,你們是沒有好下場的!」
「現在,你們在鬧糧,叫喊飯不夠吃,不服從國家和人民對你們的改造,這是另一個新的反革命罪行,你們還不自覺認罪嗎?」
「你們每人每天必須對此寫下書面檢查資料,白天勞動,晚上寫,兩個晚上寫好。我們會根據你們的檢查交代情況,再作處理。」
劈頭劈臉的捱了一頓痛斥!我們原指望通過反映,提事實,講道理,能提高我們的口糧標準。沒有想到,討來的是一大棒!我們原來被打翻在地,現在又被踩上一腳。
挨餓難受,我們只好採野菜充飢,這可以公開進行,他們不加干涉。我們把採來的野菜,摻在米粉或玉米粉裡,煮成糊來喝。起初沒經驗,不小心採來有毒的野菜或樹葉,吃得臉都腫了。
後來,逼到沒有辦法,只好從私人手裡買食物。糧食受到嚴格管制,私買糧食是冒險的事,萬一給革命左派碰上,那就要倒霉,甚至受到判刑的牢獄之災,一旦判刑,就什麼都完了。
當時,挖煤的工人多來自農村,農村經濟很差,一家人能買雙膠鞋都不容易,買只手電筒就算高檔消費了。上面不准我們和工人私下交往,怕我們把他們腐蝕了,但有的工人不理會這個限制,仍和我們說說笑笑,靠著貧農的身分,上面對他們也無可奈何。
和工人們相處久了,有時他們也會開口向我們借錢,三元、五元的借,我們大多予以滿足,當時這可是不小的數目。有來就有往,我們也利用機會,請他們想辦法給搞吃的。他們從食堂打飯來,從家裡拿來地瓜、蘿蔔來賣給我們,價格由他們定,飯1.20元一市斤,地瓜每市斤0.7元,蘿蔔0.5元,價格都高於國家牌價15倍左右,但我們為了活命,心甘情願,且不斷的另外給他們好處,以求保密。
當時我每月的生活費是43元,是我們幾個右派中最多的,月月全部用完,但仍鬧飢荒。
九、摘帽,帽子讓別人拿在手裡
在華鎣山拱橋灣煤礦折騰了一年多,組織在1959年12月通知我回南充。
南充專區各機關和南充市機關學校的右派分子、壞分子、內控分子共有兩佰多人,全部集中在一起學習。
報到那天,在眾人之中,為醒目的是我。我的棉衣在竹林裡被刮得千瘡百孔,棉花糾結的吊在外面,渾身沒一處像個人樣,眾人還以為我是從哪邊跑來的叫花子。
我的一位右派同夥一見我,緊緊握住我的手:「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這人叫李長青,河北人,在南充市兵役局幹事時,和我熟識,我都叫他李大哥。此人性情中人,正直豪爽,好打抱不平。我們同被打成右派,分手時,他還囑咐我好好表現,爭取早點摘帽。
聽了李大哥的話,我長歎口氣:「一言難盡!」
李大哥說:「不成!得馬上買件棉衣!」
我說:「想過,錢沒問題,但沒布票。」
當時,每人一年發1.8市尺布票,而一件棉衣要18尺布票,10年才得一件棉衣,到哪裡去找?
李大哥拍拍胸脯,說沒問題。馬上拉著我,向眾人說:「各位,我這位兄弟的棉衣不像話了,請諸位支援一下,過年了,給他買件棉衣。」
李大哥先從口袋裡拿出兩張布票給我,這是他和他婆娘兩人的。眾人踴躍義助,不消幾分鐘,18尺布票就全凑齊了。李大哥馬上陪我去買了件棉衣,我將新棉衣穿在身上,李大哥拍拍我的背,大笑:「瞧!這不就有了!」
集中學習後,我被分配到南充市郊區的一個公社-火花公社。我隸屬公社生產隊,另有三名右派分子,一名內控分子當組長,姓弋,我都喊他弋大爺。
我的工作是種菜,其他人有的是積肥,有的種五穀。我所在的種菜組,另有兩個老農民,都五十多歲,我負責擔糞施肥。
火花公社離南充市只有四公里,環境不錯,地平,勞動條件好,但最大的問題,還是吃不飽。
我們每日三餐都要到食堂打飯,都是菜稀飯,每人每天只有0.25公斤米,其餘就看菜有多少了,菜多,飯就乾點;菜少,則是清湯湯。
沒過多久,我因為長期營養嚴重不足,得了腫病,兩條腿腫得像冬瓜,臉腫到兩隻眼睛都睜不開。弋大爺看看不行,向公社黨委書記反映,我這才住進了大隊辦的腫病醫院。說是醫院,其實只是四間普通的民房,女性一間,男性兩間,剩下一間作辦公室兼保管室。沒有專業醫生,只有一個院長和一個炊事員。院長不懂醫術,原是一個農民,四十多歲。
住院不治病,主要是休息和改善伙食,每餐有二兩米的稀飯,還有一個用麥麩、米糠、黃豆粉做的饅頭,比拳頭小些。我住了五天,腫才稍消些,就要我出院了。
這一年,我的運氣不錯,我們種的菜長的特別好;菜長的好,食堂的伙食就辦的好;伙食辦的好,社員就滿意;社員滿意,我就能爭取摘帽。到了十月份,我終於被宣布摘掉右派的帽子了。
在給我們摘帽的大會上,火花公社黨委書記在台上說:「你們這些右派分子,在改造當中,有的表現不錯,所以得到了人民的寬大,給你們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但是,這次摘帽子的人數不多,也就是說,你們的多數的表現還差,還沒有得到人民的原諒,希望你們繼續努力,爭取早一天回到人民這邊來!」
「這裡還要說一句,就是你們這些摘帽子的,絕對不要驕傲,要好好的接受以往的教訓,挾著尾巴做人,否則,帽子還會重新戴上去的。我們的政策是一貫的,大家都清楚:〝有反必肅〞,帽子摘了,拿在人民的手上,什麼時候反了,就什麼時候再戴上去;什麼時候改造好了,就什麼時候摘下來。〝一反就戴,一好就摘〞。簡單說來,就是這麼八個大字!」
「關鍵就是,我們的帽子不丟,一定要緊緊抓住不放手!」
聽到最後,我熱烈的心好像被澆了一桶冰水,從頭涼透到腳。原來我們的帽子摘是摘了,但還拿在他們手上,我成了〝摘帽右派〞,還是右派!我們表現好或不好,全憑他們一句話,這就是叫人沒法好好的活著,終日得提心吊膽,防不勝防。
1960年底,我結束了在火花公社的勞動改造,被派上了華鎣山,到一個小煉鐵廠工作。
1961年在華鎣山,我面臨最大的困難仍是飢餓問題,終日總想吃東西,但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國營商店裡的糕點,食店裡的飯、麵、饅頭,不但要錢,還要糧票,除此之外,市場上沒有賣吃的。1961年,廢除了市場,他們說,市場是繁殖資本主義的溫床,要消滅資本主義,必須先消滅繁殖它的溫床。
電台、報刊天天報導糧食高產衛星,人民日報稱:〝河北省徐水縣將要發射特大高產衛星,洋芋畝產120萬斤,小麥畝產12萬斤。這一壯舉,終於使中國人目瞪口呆了!〞山東人把這叫做〝吹牛皮〞,四川人叫〝沖壳子〞,人民餓到面黃飢瘦,死氣沈沈,國家卻天天報導糧食高產,大幅增收,這是什麼現象?不是吹牛皮、沖壳子,是什麼?真他娘的臉皮厚!
在鐵廠,我被派去管一個採石灰石的小礦山,任務是每天15噸,全組只有三十幾人,要開山放炮,又要捶石成灰,全部人力操作。工人全是從鄉下來的農民,沒有經驗和技術,因為勞動條件太差,且經常發生傷亡事故,又吃不飽肚子,工人經常逃跑。
這種地方,誰都不願意來,勉強來了的,不是被批鬥撤職,就是乾脆一走了之。鐵廠成立兩年,管理幹部換了八個,我是第九個。幸好,我到任過不了幾天,上面又派了個領導來,我便馬上到了生產一線,遠離是非之地。
我換到炮工隊工作,這裡是危險性最大的地方,天天提心吊膽,拚死拚活,混了半年,所幸沒出大事故。下半年,生產開始不正常,沒過多久,就宣布倒閉了。
喊了幾年的〝躍進〞,沖了多少的壳子,到了1962年才有點清醒,從天上落了下來,看到了現實,才作出了調整的決策,對人民無窮無盡的壓搾才有所收斂。
鐵廠倒閉後,1962年7月,我被分配到岳池縣中和鎮的一個供銷合作社工作,任務是收購廢品,其實就是收破爛,是最底層、最不起眼的位置,我在這個崗位上幹了十八年。
在這十八年之中,大陸發生驚心動魄的〝文革〞,十年浩劫,我卻幸運的存活下來。什麼原因呢?因為我幹的工作,是從不被人看得起的,我守的店門是破爛的,收的物品也都是些破爛,對我起了保護作用。我無時無刻不小心謹慎,埋頭幹活,真正是挾著尾巴做人。我雖然是右派,但他們搞大的革命都感到時間不夠,對我這個收破爛的右派哪有時間來過問?文革過後,有人說我狡滑,在動亂中平平穩穩的過來了。我說,你們一開始就說〝左派搞革命,右派搞生產〞,我是聽了話的,所以該當如此。
十、錯劃右派
反右運動的發生和演變,看他們發明的一串不同的名詞,就知道他們其實也沒有什麼一定的標準,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什麼〝戴著帽子進棺材的死硬右派〞、〝漏網右派〞、〝帽子讓別人拿在手上的右派〞、〝摘帽右派〞、〝錯劃右派〞……。直到文革都已結束的今天,他們仍反對給右派平反昭雪。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有些人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全憑右派的頭壘成的階梯,階梯如果一撤,他們便要跟著倒台。
最近見報載,1979年全國糾正錯劃右派的有五十多萬人,這還只是整個被打成右派的一部分,真是駭人!
照理說,右派被平反昭雪,恢復名譽、政治及經濟的待遇,該享有平等的公民資格,其實不然,平反只是嘴上工夫,沒有手腳的切實配合。當然,現在沒有哪個敢再明目張膽的要你坦白交代了,但在社會上辦同樣的事,別人辦起來很順利,你則不行,為什麼?因為你是右派,你說你是〝錯劃右派〞,他們說〝錯劃右派〞還是〝右派〞,你就是〝右派〞!政治帶給社會的影響之大,由此可見一斑。不要以為北京的文化部長王蒙、上海市長朱鎔基是錯劃右派,就能改變人們對右派的看法,就能抺去人們對右派的惡劣印象,那一下子辦不到。我們這些右派,要能夠被社會正常的對待,恐怕還需要一段時日吧!
我的右派生活,就寫到這裡。一、二、三、四、五是病前寫的,六、七、八、九、十是住院以後寫的。在醫院裡有干擾,有的地方就寫得不怎麼具體。我本來耽心我的病會妨礙我做這件事,還好,有點妨礙,但不大,總算寫完了。儘管不完善,不怎麼樣,但這是我的親身經歷,我的親身的體驗。
我的這些事情能形成文字留下來,侄,這是因為你對我的要求,如果你不提出要求,我想,我也不可能寫下來,是你的要求讓我實現了這個不可能,所以,我要向你表示感謝。
我的病正在接受治療,自我感覺是,沒有明顯的好轉,也沒有明顯的惡化,相對保持穩定狀態。你嬸子陪我住在醫院裡,各方面都還不錯,請放心。
希望你們用心學習,珍惜學習時間,多學些東西,將來服務於社會。
祝
平安
三叔
1989年6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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