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03

虞芮之訟

《說苑》記載一則故事:西元前1千1百多年商紂王時代,虞、芮兩國為爭執田地向周文王請求仲裁,兩國代表進入周國後,看見一幕一幕奇怪的現象,他們看見百姓及官員互相推讓晉升職位的機會,「見其人民之讓為士大夫;入其國則見其士大夫讓為公卿」,就想說:百姓和官員都這樣讓來讓去了,他們老板也一定讓得更凶,一定把位子都讓出來不坐了,「其君亦讓以天下而不居矣」,來到這麼一個讓國,我們還爭什麼呢?兩國受到感動之餘,於是就各自退讓,將原先所爭執的土地棄置成為荒地,都不要了,最後以和諧收場。(註1)

讀完這則故事,令人不禁拍案叫絕,「其人民讓為士大夫,其士大夫讓為公卿,然則此其君亦讓以天下而不居矣」,大家都搶著不當官,豈不是無政府狀態?然而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特別在2千多年前的階級社會,根本不可能發生「人民讓為士大夫」的事情,這個故事大有問題。

《說苑》的作者劉向(約前77-前6)是西元前1世紀的漢朝人,寫距離他的年代1千多年前的事,難免添油加醋,亂寫一通,尤其是患了「美好的古代」儒教重症者特別會這樣。

這則故事流傳久遠,在司馬遷《史記》〈周本紀〉也有記載,司馬遷(約前135年-前86 年)的年代比劉向早了不到50年,卻寫的不一樣。他記載的是,虞、芮兩國代表進入周國後看到的是,農人不爭田界,禮讓老者,「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於是受到感動,後面的事差不多一樣。(註2)這記載的就不是無政府狀態了,而且只讓田,沒有「人民讓為士大夫」,正常多了。

與司馬遷約同時代稍早,有一位毛萇,就是註釋《詩經》-《毛詩》的「小毛公」。他也記載了這則故事,他的記載內容兼具司馬遷的版本與劉向的版本,包括:讓田、讓路、讓老、讓官,集讓之大成。(註3)可以推知,毛萇的版本應該是司馬遷與劉向取材的來源。司馬遷大概認為「讓官」在階級社會不可能存在,所以將讓官全部刪掉不取。而劉向卻刪除讓田、讓路、讓老,只取讓官部分,而且將人民也拉了進來,人民哪有資格讓為士大夫?簡直是亂寫,最後還瞎編出連周文王都要讓天下哩!

另外,《孔子家語》也有記載,和毛萇記載的相同。(註4)

我能夠找到這則故事最早的版本,出自《詩經》〈大雅—綿〉的「虞芮質厥成」(註5),這句的意思是周文王調停虞芮兩國的爭執,就那麼簡單,對照前文的武力征伐西戎,可以解釋為周國從調停虞芮兩國成功的案例裡建立國際聲望,開始以和平手段拉攏東方國家,蓄積對抗殷商的國際力量。

周代嚴整有序的社會階級制度,相傳是由周公制禮作樂,建立典章制度,其實周公之前的武王、文王、季歷、亶父應早已漸次奠立相當的基礎。周代階級制度的核心就是所謂「禮制」(禮治),上從君王、貴族,下至官員、人民,各司其職,各守其分。君、臣、父、子各有名分,貴賤、上下、尊卑、親疏都有嚴格的區別。舉凡國家的宗族、政治、文藝、經濟,都靠「禮法」緊密結合在一起。這樣井井有條的階級社會,社會關係最夢幻的狀態,人際關係互動的典型就如孔子說的「君子之爭」的揖讓,名分已定,自然無所爭,要爭,就比射箭吧!上台拱拱手、下台喝喝酒的君子之爭,階級制度將該爭的能爭的都設定劃分好了,沒什麼好爭的,也不允許爭不該爭的,所以大家就只需要揖來讓去就好了。這樣一個擁有完美典範的社會,清楚到連男女走路都要分開不同的路來走的社會,對初來乍到的虞、芮兩國代表來說,是一種極強烈的視覺震憾,他們只看到人們揖來讓去,卻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揖來讓去,以及揖讓出來的和諧美感原本就是依照設計好的規範的具體實踐。

後來傳到春秋時代,由於種種因素,時空條件改變,典章制度逐漸被廢棄,社會階級走向解體,禮崩樂壞了,新的時代來臨了,正當應該往前大步走,卻仍有人的眼睛要往後回顧「美好的古代」,於是像劉向這類食古不化的學者,才會將虞、芮兩國代表所見的周國社會,描寫成令人噴飯的無政府狀態。

註 1:
《說苑》〈君道〉虞人與芮人質其成於文王,入文王之境,則見其人民之讓為士大夫;入其國則見其士大夫讓為公卿;二國者相謂曰:「其人民讓為士大夫,其士大夫讓為公卿,然則此其君亦讓以天下而不居矣。」二國者,未見文王之身,而讓其所爭以為閑田而反。孔子曰:「大哉文王之道乎!其不可加矣!不動而變,無為而成,敬慎恭己而虞芮自平。」故書曰:「惟文王之敬忌。」此之謂也。

註2:

《史記》〈周本記〉西伯陰行善,諸侯皆來決平。於是虞、芮之人有獄不能決,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虞、芮之人未見西伯,皆慙,相謂曰:「吾所爭,周人所恥,何往為,祇取辱耳。」遂還,俱讓而去。諸侯聞之,曰「西伯蓋受命之君」。(畔,意思是農田的界限。)

註3:

毛萇云:『虞芮之君相與爭田,久而不平,乃相謂曰:「西伯仁人,盍往質焉。」乃相與朝周。入其境,則耕者讓畔,行者讓路。入其邑,男女異路,班白不提挈。入其朝,士讓為大夫,大夫讓為卿。二國君相謂曰:「我等小人,不可履君子之庭。」乃相讓所爭地以為閒原。』(班白不提挈,意思是不讓老年人拿重的東西。)

註4:

《孔子家語》虞、芮二國爭田而訟,連年不決。乃相謂曰:「西伯、仁人也。盍往質之。」入其境,則耕者讓畔,行者讓路;入其邑,男女異路,斑白不提挈;入其朝,士讓為大夫,大夫讓為卿。虞、芮之君曰:「嘻!吾儕小人也,不可以履君子之庭。」遂自相與而退,咸以所爭之田為閒田矣。孔子曰:「以此觀之,文王之道,其不可加焉!不令而從,不教而聽。至矣哉!」

註5:

《詩經》〈大雅—緜〉

緜緜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復陶穴,未有家室。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溪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周原膴膴,堇荼如飴。爰始爰謀,爰契我龜。曰止曰時,築室於茲。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畝。自西徂東,周爰執事。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繩則直,縮版以載,作廟翼翼。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築之登登,削屢馮馮。百堵皆興,鼛鼓弗勝。乃立皋門,皋門有伉。乃立應門,應門將將。乃立冢土,戎醜攸行。肆不殄厥慍,亦不隕厥問。柞棫拔矣,行道兌矣。混夷駾矣,維其喙矣。虞芮質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後。予曰有奔奏,予曰有禦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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