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2/13

壇的半自傳

壇是我的父親。他在1972年農曆春節前死於台北,得年41歲。那年我7歲。

「壇」是我父親的本名,但要等到他死後十多年,從他住在中國四川的弟弟的來信中,才揭露他「埋名」的真相。

我覺得「壇」比他後來的易名要好,因此,我將他的半自傳定名為「壇的半自傳」。

為什麼說是「半」自傳?不僅是因為壇只寫到原先計畫的一半,而且停筆的所在,恰好是他人生歷程的一半。

壇的這幾十頁半自傳,是以鋼筆書寫在稿紙上,用棉繩裝訂成冊。我小時候便常常翻閱,大學時手抄過一遍,十多年前曾打算用電腦整理,但沒有做完。直到前年開始寫blog時,又想將其發表出來,但還是未能完成。

沒有什麼原因,就是「懶」罷了!

一直到最近,下定決心要寫尛說了。才動筆沒幾天,就開始感到有股莫名的沈重,從心底深處昇起,慢慢的盤據坐大,揮之不去,竟至於什麼事都做不了了。

若說寫尛說是我的衝動,那麼,整理壇的半自傳,便是我由來已久的願望了。

這個願望,並非源自父子親情,也不是家族責任,而是認為像壇這個處在大時代變動中的小人物,他的這段平凡的人生經歷,多少可以補綴那段大歷史裡些許的小罅隙。

歷史是時代巨輪的軌跡。巨輪之上,是掌操控的大人物;巨輪之下,是受擺布的芸芸眾生。大人物的歷史,是整本全套的經典;芸芸眾生的則稱不上什麼歷史,只是零碎的生活片段。然而大人物再如何無所不能,也不能讓歷史的巨輪凌空前進,仍須憑藉芸芸眾生的零碎片段,才能在現實的土地上滾動,成就如你我得見所謂的大事紀。

 壇的半自傳正是一個小人物前半生的零碎片段。

正如壇在自傳之前說明寫作的目的是為了:「使我的孩子們能夠知道我這一代的個人、家庭、社會背景,以及所遭遇的、所感受的是什麼?希望孩子們長大看過之後,得到一點長輩的生活狀況,和生存環境的資料。」我希望讀者能以看故事的心情,藉由瀏覽壇前半生的經歷,了解這個在1949年後來到台灣的所謂「外省人」的故事,特別是他從17歲開始為期約兩年多的流亡生涯,他為什麼離鄉背井?是如何的顛沛流離?最後如何當兵的?這之後來到台灣的故事,他是來不及寫了,但相信與大多數「外省人」差不了多少,縱使他活到現在,我還是認為他仍是差不了多少的。(但是對我可能會差很多吧!)

我想,我終於將壇的半自傳整理好發表出來,總算了卻一個長久以來的心願。至於有緣的讀者,你們讀了之後會有什麼感想?壇的人生早就結束了,而我們自己的故事正在進行。我希望大家都能有一顆開闊包容的心,在這個多彩多姿的世界自由自在的生活,這是我的小小的心願。

冷家山

我的老家在山東省安邱縣第五區南逯鄉冷家山莊,當然,這是二十五年以前的行政劃分。現在是怎樣區劃,將來是什麼樣子,我無法知道,也無法預測。

我的老家是一個小地方,沒有特別的出產,交通也不發達,所以一般地圖上沒有標示出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它的關係位置。在地圖上像駱駝樣的形狀,先找到膠濟鐵路,這條路是德國人修的,從青島到濟南,中間有個大站叫濰縣,由濰縣向南看,就找到安邱了。

在安邱地境內,有幾處較大的城鎮,如景芝、平原、高崖等地,冷家山就在高崖以南二十華里、平原以西三十華里、距離景芝大約九十多華里。這裡屬沂蒙山區的邊緣丘嶺地帶,一片片小盆地,土地肥沃,糧產豐富,太平年景,自給自足,不必仰賴外邊的供應。

我們縣的人管叫這一個地區叫「西南牛角」,因為在縣境的最西南隅。以冷家山來說,向南十華里以外是沂水縣,向西三華里外是臨朐縣,距離臨朐的大鎮蔣峪僅有二十華里,恰恰是安邱的西南尖端。這個牛角地區雖然交通略差,但是在生活水準、教育文化各方面,比縣內其他地區並不遜色。

冷家山是一處山青水秀的地方,三面環山,一面是廣大的平原。西面是雄巍的金轎山和七寶山,金轎山又叫「大頭山」,右邊毗連的是奇峰突出的七寶山。傳說這座山本有藏寶,如果不是被南蠻子掘破,不然我們村子必出大官。南北兩面是平展延伸的沙嶺,蜿蜒環抱著村子,在東方的出口處隆起像兩隻大拳頭,叫做「南埠子」和「東埠子」,兩埠相夾的出口處有座像駝峰一樣的高崗,叫做「東崖頭」,這是通往東面大道的險隘,車輛行駛,十分困難,如果炸平,必暢行無阻,但無人敢動它一塊石頭,因為怕破了風水。

北方小至一村,大至一城一鎮,都是街巷縱橫,密集居住,四週築以高牆,大城鎮叫做城牆,小村落叫做圍子或寨子。城牆上設砲樓、垛口。長江以南很少見到這樣的村鎮。我想這與環境、氣候、年景都有關係。

冷家山雖不算大鎮,但就建築來說,無論街道、房屋、圍牆,都夠得上一等的。遠處望去,在群山環抱中,青色瓦房櫛比鱗次,高高的圍牆,雄偉寬大的門樓,襯托著綠楊垂柳,溪水潺潺。生活在這樣優美恬適的環境中,冬去春來,春盡夏至,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給自足,與世無爭,代代相傳。

冷家山,顧名思義,原先是以冷姓為主的。

我們王家在冷家山不是土生土長的舊戶。據長輩們說,老一輩是從山西洪桐遷來的。不知道是那一朝那一代,山西遇到荒亂,民不聊生。王家這一族在洪桐縣的一棵大槐樹底下集合,商量逃生的去處。然後分家分戶的各奔生路。據說我的先祖是一擔筐簍逃到山東的。所謂一擔筐簍,就是一根扁擔,一頭是木條編的筐子,一頭是簍子,裡面裝著衣物碗筷,不能走路的小孩也可以放在裡面。

這樣沿路乞討,貧病飢寒,曉行夜宿,跋山涉水。一天,我的先祖在山邊休息,突然看到前面一隻野雞與一條巨蛇爭鬥,我先祖認為這是龍鳳吉祥地,居住此地,子孫必能發皇。於是決心落戶此地。這便是現在冷家山的西嶺。我先祖看中的這塊風水地,便是我們的「老林」。(家鄉的祖墳所在地,都是叫「老林」,以姓氏稱呼,王家的老林就稱為「王家林」,張家的老林就稱為「張家林」。)

 我們王家來此落戶之後,冷家便慢慢中衰。在我記憶中,村裡冷家只有十幾家,人丁不旺,生計貧苦。王家像是叢林茂竹,冷家像是幾株小草。於是便有人附會,說冷家是將軍犯地名,像是龐鳳雛到了落鳳坡,高處必寒,冷家怎能住高山呢!而我們王家呢,佔山為王,天時地利。其實這種譬喻並不光彩,佔山為王的王,豈不成了落草的寇盜嗎?但我們王家卻認為這是發皇的主因。

我們村裡姓氏很多,王姓最多,佔百分之九十以上,其他有亓、馬、卞、楊、孫、鍾、丁、牛等姓。於是又有人編出一套話說:「王子騎(亓)著馬子,揚(楊)著鞭(卞)子。」這種極端的優越感,當然是對其他鄰里的輕蔑。但也說明了我們王家一族在村子裡人丁興旺,首屈一指。

五大門

五大門是指我祖父輩的老五支,這是我們王家的全盛期。祖父輩一共兄弟五人,祖父行五,諱之棟。在這老五兄弟中,以大祖父、二祖父兩支產業最大,其次是我祖父,再其次是三祖父和四祖父。冷家山有前後兩條大街,後街是我大祖父他們幾支的,前街一半的房產是我祖父的。這幾大支都是門樓高聳,深宅大院,婢僕眾多,氣魄十足。每家都有代表的堂號,我祖父這支叫「積善堂」,二祖父那邊叫「吉慶堂」。以堂號代表家族,這也是北方巨富大家所有的象徵。

我們王家不是官宦人家,沒有所謂「前程」,在以前的朝廷裡,或是後來的政府中,我的祖先沒有做過什麼官或什麼長的,沒有在高層社會中建樹豐功偉績和赫赫功名。但在鄉里中,是以忠厚、仁讓、寬恕、勤儉、孝悌精神,為子孫立命,為鄰里鄉黨立信。嘗見老家的光亮油漆大門上貼的對聯是:「忠厚傳家,詩書繼世」、「須要勤修農圃業,還宜多讀聖賢書」、「一勤天下無難事,百忍堂中有太和」,這就是王家的傳家精神。

我們王家只有我的三伯父英三公向外發展,他帶著六個兒子前去北平讀書就業。三伯父飽讀詩書,寫一手好字,文官幹過縣長,武官幹到砲兵團長。六個兒子,兩個大學畢業,一個是學法的,一個是學醫的,其他四個都是在軍中發展。不過,好像都沒有很高的成就。當然,許多事情的成敗,往往是許多因素形成的,甚至是不得不然的結果,但我們老家的論斷則稱之為「命運」。

在我們鄉村中,見不到官府裡的官吏,也沒有設置治安的警察。但是並沒有盜竊,沒有爭訟,沒有槍殺,也沒有傷風敗俗的事情。維護家族間與鄰里間的和睦安寧,就是根深蒂固的禮教精神。各個人都守住自己的份,應對得體,取予有度,所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推至鄰里鄉黨,是一片祥和安樂。

本村鄰里之間,無論是同宗或異姓,或是僅是做客戶(佃戶)維生的貧苦人家,都是按年齡輩分序之,不能逾越。記得跟我祖母的一位老傭人,姓曲,我們一直以大娘稱之,她老年去世,我們輩分低的兄弟們都是盡子弟禮,逢年過節,都要到她墳前燒香磕頭。

祭祀節慶

家鄉祭祖拜神的方式與南方相異,不過在精神方面大致相同。

祭祖必須親至墓地致祭,不能在家裡舉行,因為祖先們不能再回到陽間的子孫家中接受孝敬。

過年時各家各支個別上墳,備好祭品香紙,到林裡(墓地)祭祀。祭祀的祖先大概溯及曾祖父,依序到自己的先父母。另外全族在祠堂向列祖列宗公祭。正月十五晚上送燈,燈是用麵粉或豆麵做成小碗狀,邊緣捏上十二個鼻子,代表十二個月份。蒸熟後,中間插上棉花捻子,貯以食油,在十五的晚上,分別送到自家的祖墳上、井邊、磨房、土帝廟、關帝廟等,晚間月明星稀,一片燈火,算是老家的景緻之一。

王家祠堂設在東埠子上,正殿是一排宏偉的磚石建築,大門高聳寬大,兩邊雕以石鼓,朱門銅環,莊嚴肅穆。東埠子上遍植柏樹,翠綠相映,益顯得祠堂宏偉壯麗。這座祠堂的建築是我三伯父英三公倡導並設計的,工程完成後,伯父原想由北平購買香案祭器,但還沒有全部完成,日本侵華的戰火便已點燃,內部陳設始終未按伯父的計劃完成。在戰火還沒有燒到之前,每年的祭祖大典仍然在祠堂舉行,正殿裡供奉祖宗的神位,懸掛高祖的傳影(畫像),全族的人齊集在這裡依序參拜。

清明節的前幾天,村中無論貧富都必須上墳。這時家鄉的氣候已是寒盡春來、桃紅柳綠、燕語呢喃的季節了。我們到西老林上墳的時候,總是帶回幾株老公花。這種花像是蒲公英類的植物,顏色是赭色的。在清明節的早晨,用楊柳枝彎成一個圓圈,在圈的中央吊上一株老公花,掛在鍋灶上面,家家如此,但不知其意義為何?

清明的頭一天叫做「一百五」,天不亮就要到墳上除草添土。北方的墳墓外表都是金字塔狀的土堆,墳前有石桌、香爐及石碑等。在「一百五」的凌晨,要把墳上的叢草除掉,重新添蓋新土,意思是子孫們應當把祖先的靈寢之地整修一番,以盡孝心。

端節初過,新麥上場,這時要上墳祭祖,叫做「上新麥子墳」,表示把收割的新麥先來孝敬祖先。

七月十五又叫鬼節,家家戶戶必須上墳祭祀祖先。這時的氣候是夏日炎炎,青紗帳起。所謂「青紗帳」是形容高粱的高大茂密。家鄉種植高粱甚多,莖如粗竹,高至簷廊,在七月間的時候,正是茂密如叢林,一片蒼綠,人行其中,有如置身大森林中,所以叫做青紗帳。在這個季節,常有野狼下山為害人畜,以及盜匪出沒綁架搶掠之事。墳地距村子遠者有七、八華里,小時候上墳,父親都是掛著槍枝,保護我們的安全。儘管危險,仍須冒險上墳,沒有聽說因為怕狼、怕匪而不去上墳的。

敬神在家鄉只是每年恭祭一次,平時是上廟降香,不能輕易祭神。

過年是老家一年中的大事。

老家早些年頭,一交臘月,到處充滿著年味兒。磨麵粉呀!碾米呀!吃了臘八粥後,慢慢的開始準備年貨了。蒸年糕,做饅頭,包包子,做各種各樣的炸菜、蒸菜,這時候的北方氣候,是冰天雪地,天寒地凍,一切吃的東西,絕不會躭心腐壞,一般氣溫比現在的凍箱、冰櫃還低,食品放置一、二個月也不會變壞。

二十三日辭竈,叫做過小年。竈王爺在二十三日先上西天向玉皇大帝面報塵世間事。人們祈求竈王爺要「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所以在辭竈的時候,除了酒菜等供品外,特別有一份麥芽糖,說是糊住竈王爺的嘴巴,不要把話說多了,漏了嘴。

七天以後,也就是年三十的晚上,玉皇大帝會率同眾神下界過年。

除夕日更忙了,貼對聯,貼過門錢子(一種彩色剪紙,貼在門坎上面),掛燈籠。家家張燈,戶戶結彩。小孩們的心情,又高興,又緊張。

女人們忙著做餃子。家鄉過年都是吃餃子,因為餃子的形狀像元寶,象徵著招財進寶之意。包完餃子,放一支小鞭,表示歡迎財神爺的意思。

大人們通宵不睡,叫做守歲。小孩們頂不住,早就睡了,半夜裡被大人叫醒,穿上新衣服,凍的失失哈哈的。

年五更,說話不能大聲,都要走路輕輕的,說話細細的,惟恐驚動了下凡的眾神。

一進入子時(午夜十二時),開始祭天地,叫做發紙馬。這時候劈劈拍拍的鞭砲聲,此起彼落,響個不停。

祭罷天地,吃年夜飯。

接著是拜年,先給我祖母磕頭,依次父母和伯伯們,照例小孩給長輩拜年磕頭都會收到一份壓歲錢,可以隨心所欲的買玩具呀!買糖菓呀!小時候過年真是難忘。

大年初三開始,老家多要「走親戚」,也就是出門拜年的意思。小時候跟著大人走親戚,多半是坐車子。說起老家的車子,只有一隻輪子的,後面有兩隻把手,行起來吱吱悠悠的,叫作小車子。另外一種也是只有一隻輪子,前後各有兩隻把手,車子大些,叫作大車。這兩種車子主要是用手推,有時也用騾馬、驢子拉。推車子不單是靠力氣,還要靠技巧。如果以現在的眼光看,推好這種車子應該算是一種特技。

另外就是騎牲口,所謂牲口,是指騾馬、牛、驢而言。牛很少有人騎,因為牠走路太慢,背部不平,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神話故事中傳說李老君倒騎牛,大概那隻是神牛吧!我們通常都是騎騾馬或驢子,騾馬高大,腳步快,不好駕馭。驢子矮小,性情老實,縱然從上面掉下來,也不會跌痛。驢子步幅小,走起路來四蹄躂躂,很有意思。

親娘

童年喪母,最大不幸。如果以宿命論言,這是最壞的命運。

娘的容貌,在我的記憶中只有模糊的輪廓。因為娘死的太早了。娘給我的印象,如依稀晨霧,如彩虹一瞥,在我的回憶裡是淺淺的、淡淡的,卻又是深刻的、濃郁的。

母親對子女的照顧和溫暖,不是任何人,或任何力量所能代替的。對於子女,母愛像朝陽普照,雨露甘霖。不幸一旦失去了她,就像幼苗遇到了暴風雨,孤雛離開了羽翼。

娘姓秦,家在高崖鎮,離我家二十華里。秦家是大戶,娘是幼女,上有三位哥哥。外祖母對這掌上明珠,當然視同瑰寶。在這樣的環境中養成的個性,往往性格倔強,不肯遷就與忍讓。

我父親是祖父的么兒。祖父去世時父親年僅九歲,當時我的伯父、姑母都已成家立業,各立門戶。祖母承繼了龎大的家產,身兼父職,對父親的愛護倍加於一般兒童。因此,養成了父親生活嚴肅、保守、內向的性格。三伯父曾帶父親去北平讀書,但父親並未完成大學教育。這其中原因,大概一方面是祖母要他回來完婚,一方面是三伯父也未盡到勸說的責任。不然父親一定會完成大學教育的。父親天資聰穎,我見過父親中學時代的各種作業,水準是很高的。他未能完成全程教育,是件令人遺憾的事。

父親與母親同年,他們結婚時只有十七歲,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還是一對大孩子。十七歲的年齡,是一個不成熟的階段,人生體驗不足,個性修養也不夠。兩個不成熟的小大人結為夫婦,好起來如膠似漆,壞起來視同仇讎,誰都不會讓步,誰都不肯忍耐。情感上打了結,無法解開,愈扯愈緊,扯到最後,結是開了,繩也斷了。娘就在這種情形下,結束了一生。

娘過世時年僅二十九歲。

在我的迷茫記憶中,娘像是整年病體纏綿,臥在炕上。我們都是不懂事的孩子,不知道娘究竟患了什麼病。隔不兩天,娘便派王老娘(娘從家裡帶來的傭人,我們都這樣稱她)去請小大夫看病(我的遠房哥哥,中醫,因為個子長的小,所以我們都叫他小大夫),成年累月都離不開藥罐子。

父親從沒有到房裡去看看問問,成見太深了。

終於,在情病交迫之下,娘失去了生存的決心,世間再無留戀之處,親生的孩子也只有忍心拋棄。

娘是幾月幾日走的,我已無法記憶。大概是初夏的時候,一個黎明的清晨,我突然被驚叫聲吵醒,大姐「娘呀!娘呀!」的嚎叫,二伯母、三伯母家的幾位哥哥都擠在娘的屋裡,唧唧嚷嚷的安慰大姐,不知還說些什麼,大姐的哭聲越來越大,好像是天要塌、地要陷,世界末日將來臨的樣子。大哥、二姐、弟弟和我,躲在炕角裡,傻傻的、愣愣的、呆呆的。我們是傻了,因為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太意外了,除了大姐放聲大哭外,我們四個兄妹沒有哭,沒有淚,只是癡癡呆呆的望著看來像是尚未睡醒的娘。這就是死嗎?我們還不知道人為什麼會死亡,人死了為什麼不醒呢?

炕上少了長年臥病的娘,廳房裡多了一具又黑又亮又大的棺材。我們兄妹五人都穿著白衣服,戴著白帽子,穿著白鞋,披著蔴片,腰裡紮著蔴繩,帽子的前緣掛著幾個棉花球。小小的一群孩子,穿著重孝,大姐更是哀哀怨怨的哭個不停,多少人見了都淚流不止。

父母死了,做子女的都要守在靈前,每當客人來時,上香、燒紙、磕頭,然後子女們陪著大哭一場。我的隔壁跪著的是三伯父家三哥,到了應當陪哭的時候,都是三哥一把把我按下頭去,聽到嗚嗚荷荷的哭聲停止後,我才敢抬起頭來。真是傻!

老家迷信,人死之後有三魂要分別到不同的地方去。一魂要上西南極樂世界,一魂要去地府接受十殿閰君的審判,一魂要隨著自己的軀殼,住在所謂陰間的家裡,保佑自己的後代子孫。娘死以後,用紙紮了轎車、白馬、金童玉女,金銀財寶,一箱又一箱,排列在大門前。我兄妹五人一字排列著長跪在街頭。當請娘上車送行的時候,我們都大聲喊著:「娘呀!上西南!娘呀!上西南!」接著引火,轎車、白馬、金童玉女,和那些金銀財寶,都變成熊熊烈火,接著是一片片的紙灰,隨著微風,輕飄飄的飛向遙遠的天空。娘走了,娘駕著白雲飛向藍天了。大姐領頭大哭起來,我們也跟著大呼小叫的「娘呀!娘呀!」的喊著回家。

送娘到西南極樂世界,叫做「燒到頭馬」,另外每天午後兩次去土地廟送湯。土地廟在東埠子後面的半山坡上,小小的磚石屋,週圍都是亂石叢草,還有兩棵大松樹。土地老爺掌理地方事務,人死之後必先向衪報到。報到手續很繁,要躭擱幾天,兒女們每天要去送湯兩次(送湯就是送飯、送錢),跪在土地爺面前燒紙、燒香,回家的途中,一路上都要哭哭啼啼。尤其在晚上,當哭著回家的時候,燈籠、火把,哀怨的哭聲,晃動的人影,真不相信人世間還有這樣悽慘的事。

天井中擺起了香案桌椅,穿紅袍、黃袍的和尚、道士天天叮叮噹噹哼呀哼呀的唸經超度娘的亡魂,超度娘早日脫離苦海,駕赴西方極樂世界,超度娘來世幸福快樂。

娘嫁到我家十二年,因和父親的感情不睦,後面幾年是一段極長極長的痛苦歲月。她生下了我們五個孩子,三男兩女,大姐十二歲,大哥十歲,二姐八歲,我七歲,弟弟五歲,這密接的一群小孩,給娘平添了不少麻煩。尤其我們兄妹幾個,小時候都喜歡哭,二姐的外號叫「大喇叭」,小弟的名字叫「淘氣」,就是因為好哭的原因。大人們都說紅口白牙的孩子天天哭叫,總有一天把自己的娘哭死的,現在,娘果然死了。

三舅父他們對娘的自盡,極不諒解,埋怨我們王家沒有盡到責任,尤其對我父親更不原諒。但我的舅父們看在這群外甥的情份上,把氣憤忍在心裡沒有發作。我父親也是賭一口氣,遷怒他人。娘過世之後,我們再沒有去過舅父家,大人的怨懟連累到子女身上,似乎太過份了!

娘葬在大窪子王家林裡,距村子約三華里。這是新起的林地,裡面林木蔥盛,黑壓壓的一片,林的四週田地都是我家的。林裡先葬的有我的祖父、四伯母、六伯父他們。娘的墳墓在祖父的右前方。

出殯的那天,親戚朋友、伯父們家的哥哥、姐姐、姑母家的表哥、表姐們都來奔喪。在悽涼的喇叭聲,家人的啼哭聲,大姐一聲一聲的喊著「親娘呀!親娘呀!」黑亮的大棺材被十幾名皂衣壯漢抬上了靈駕,就這樣前擁後護的把娘送走了。大姐、大哥陪著娘一直送到墓地,二姐、我和弟弟沒有去。

從此再看不到娘了,我們都成了一群孤苦零丁的沒娘孩子。

繼母

娘死後的當年秋天,繼母來到我家。我們兄妹五人到她的房裡跪著磕了頭,喊了聲娘。姐姐的眼裡含著淚珠,我們的喉嚨裡像是塞進了棉花,勉強的發出聲音。繼母送我們每人一份見面禮後,我們便靜靜的退出。

娘雖然是又有了,但是我們都感到她代替不了我們的親娘。她對我們來說,像隔著一層厚牆,我們對她的表現是冷冷的、淡淡的。

繼母姓張,是南張家莊子人,距我家三華里,是普通農家女。她到我家來,不僅是要相夫,還要教子,這雙重責任,必須要有高度的耐性和愛心,才能擔當。但是繼母沒有這樣的修養,她不願親近我們,反而希望我們遠離她。她常在父親的面前數說我們如何壞,如何不聽話,父親不一定完全聽,但是一次、兩次、三次之後,父親為了給她點面子,也不得不罵我們幾句。這樣只有增加我們對她的氣憤,只會拉長我們與她之間的距離。

繼母最大的希望是生一個兒子,她覺得唯有自己親生的,將來才能孝順她,以後才能防老,別人生的孩子都是不可靠的。但是偏偏天不從人願,她頭一個生了女孩,她當然是很失望的,因為在老家,女孩子的地位總是差些,而且也分不到家產。

我這位小妹生的乖巧,繼母很寵愛她,父親也很喜歡她,我們的心裡不免有著妬意。如果我們不小心把她逗哭了,繼母總是嘀咕嘀咕的:「啊!你們人多,你們欺侮她,你們這樣大了還不懂事,大的欺侮小的。」本來我們是出於無心,經她這樣一說,對這位小妹也開始保持距離。

在老家,女孩子的地位總是低些,在家庭中所受的待遇也不能與男孩平等,認為女孩子嘛,應該學做家事,將來嫁出去做一個好媳婦就可以了。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所謂「在家靠父母,出嫁靠丈夫」、「有夫從夫,無夫從子」,女人當不了家,做不了主。家鄉有段笑話,形容女人的地位,有人問:「家裡有人嗎?」裡面的女人往往答道:「沒有人。」所謂人是指男人,女人好像不算人。不像現在是女權高於男權,女人的地位高於男人,女人普遍受到尊重,在社會上可以和男人平等競爭,不讓鬚眉,與過去比較,真是天壤之差了。

大姐、二姐無論品貌、體態、智慧,都屬一等。大姐與二姐的個性不一樣,大姐聰明伶俐,說話乖巧,二姐沈默寡言,不善表達。但她們兩人都沒有讀書的機會,她們雖然毫無怨言,我們兄弟三人卻為她們抱屈。父親的思想是一套傳統的舊觀念,不管自己的孩子是什麼材料,一定要照著老祖宗所走的途徑。其實我們的村裡有好些與大姐、二姐年齡相彷的女孩子她們都上學讀書,而我的大姐、二姐卻失去了求學的機會。

大姐、二姐整個生活圈子便是在家中,在這小圈子裡,天天與繼母在一起。一邊是毫無做長輩的修養,一邊是不懂事的孩子,常常發生言語頂撞。繼母為了維持自己的尊嚴,當然不能甘心;姐姐們呢,親娘死了,現在來了繼母,一肚子怨氣,也不肯就範。繼母的不隨心,可以向父親申訴;姐姐們呢,只有把淚水掛在臉上。時常我們放學回家,見到大姐、二姐的眼睛紅紅的,臉上掛著淚珠兒,也感到非常的痛苦和傷心。

父親要求我們要尊敬繼母,說不管怎麼樣,她總是我們的母親。父親哪裡知道親娘如何可以代替呢?娘在世時雖然長年臥病,但是娘的心是全心全力向著我們,我們與娘之間沒有距離,結成一片。如今呢!我們感到繼母給我們的是陌生和疏遠,冷冰冰的沒有溫暖,我們在繼母面前沒有歡樂,沒有笑容。我們感到母愛已是永遠失去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祖母

自娘死後,我們五兄妹便搬進了祖母房裡。

父親成家後,祖母便單獨住在我們中院的大堂屋裡。這座堂屋,我們叫做「高房」,原因是其地基墊高了約有兩公尺。高房的前後門均向外建有「月台」,兩面築有花牆,出處有十三級青石台階,與地面相接。這種房屋外形美觀,平房而兼有樓房的優點,冬雖不暖,夏天卻非常涼爽。

祖母住在東廂房,我們五個孩子住在西廂房,中間是大廳。

月台的東面有一棵大石榴樹,再前面是一棵高大的棗樹。五月榴紅似火,美麗鮮豔。夏天棗蔭覆蓋著月台,滿室清涼。晚間陪祖母坐在月台上,聽祖母講述故事,品茗賞月,往往忘記夜已深,露已重。祖孫之樂,猶在眼前。

娘去世時,祖母雖已高齡七十五歲,但耳聰目明,牙齒大部完整,健壯如六十許。一雙纖細小腳,上下台階,還不需要枴杖。據祖母說,她五十多歲時,也曾眼睛老花,但是幾年以後,又恢復正常。所以祖母雖然七十高齡,小針猶能穿線。

祖母用著兩個人,一個女的在家照顧祖母,做些零星工作;一個男的料理外邊的事務,每年兩次到莊子收租。這男女傭人是遠房親戚,在祖母身邊,我們都視同家人,叫大娘、大爺。大娘和大爺對我們都很關心愛護。

祖母唯一的嗜好是吸菸、喝茶。吸的是旱菸,用一枝長長的竹製菸袋,一頭是玉石嘴子,頭是銅菸鍋。菸盒是木製漆過的長方形小盒,中間隔了兩格,一格是菸絲,一格是火柴之類的零星物。祖母吸菸不多,大概每天吸四、五次的樣子。喝茶在冬天較少,夏季時節,是午晚兩次。喝的大半是安徽六安茶。祖母每次喝茶,總是叫我們兄弟三人參加。祖孫四人圍坐著茶桌,老傭人在一邊看爐子。祖母告訴我們喝茶的道理,喝茶要慢慢啜飲,才能品到茶香。倒茶時水不能乾,要留三分之一。茶壺不要把裡面洗的太淨,以免把茶山(鏽)洗掉。燒茶時要用好水、好柴,才能增加茶的清香。

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聽祖母講故事。祖母所講的不是孩子們喜歡聽的神奇鬼怪、黃毛狐仙,而是我們祖先的淵源,和我們王家歷代的大事。

由祖母的講述中,我們知道祖父生前的點點滴滴。祖父的家教甚嚴,我的伯伯、姑姑們,沒有人敢在祖父面前出言頂撞。每當祖父從外面回到家,祖母都要降階笑面相迎。祖父曾開過酒廠,菸酒俱會,尤其在吸菸方面,旱菸、水菸、雅片煙,往往交替吸用。我想這也許是促使祖父短壽的原因。祖父去世時年僅五十餘歲。

我們小孩們一年中最喜歡兩件大事,一件是過新年,一件是祖母的生日。

祖母的生日,我忘記了是哪月哪日,大約是初夏的時間(農曆四月)。

祖母的生日,不僅在我們本家是件盛事,就是我們遠近族支,也是件大事。因為祖母在家族裡的輩份最高,年齡最大,子孫滿堂。祖母的直系子孫,我的父親輩還有四位,兩位姑母。以及我們兄弟三人,加上三位伯父家哥哥們,一共十八兄弟,他們大部分都已成家立業。其他叔伯家堂姐妹八人,姑母家表兄妹九人。以下重孫輩約有十餘人。從祖母到重孫,一家子共五十餘人,在當時農業社會的眼光看,祖母算是福壽雙全的老壽星了。

高房的大廳正面牆上掛著巨幅的紅底金色壽字,兩邊是壽聯,紅燭高照,喜氣洋溢。後院裡是由外面請來的廚師,忙著準備酒菜和壽麵。前面院子裡是兩班子「喇叭」。家鄉的樂隊是以長筒喇叭為主,再配以各種各樣的笙管、笛子等樂器。一隊樂師叫一班子。兩班子輕吹慢唱,穿插著各種表演,動聽悅人。

午間時分,拜壽開始。父親輩先拜,侄孫輩再拜,依次拜壽。祖母穿著整齊,慈祥和靄,笑容滿面。我們發自心底的感到快樂,整個廳堂和庭院都充滿著光輝。

父親喜歡養鳥,我們兄弟幾個受了影響,對小鳥也特別有興趣。家鄉最多的是麻雀,而麻雀也是最容易飼養的。家裡的房子多,前後三層院子。最前面的是父親的書房、伙計們的住房,和牛馬豬房。中院是正房、廂房和磨房、伙房。後院是磨房、倉房等。前前後後幾十間,到處都是麻雀築窩生養的地方。

我們等小麻雀孵出後,長出羽毛時,便摸出來放在籠子裡養。小麻雀離開了母親,吱吱喳喳叫個不停,餓了張著又黃又大的嘴巴,餵牠一口嚼碎了的尖餅,小麻雀把頭伸的長長的,透明的脖子,可以看到一口食物直吞到肚裡。我們天天數算著自己的鳥兒,拔毛啦!長翎啦!輕輕地一放會飛啦!但是又躭心牠一去不回,等到養到真正會飛的時候,又趕忙把牠的長翎拔掉,這樣麻雀便只會跳不會飛了。

我們往往每人養兩三窩,一籠一籠的掛在祖母月台上面的棗枝上。下雨掛在祖母的廳房裡,嘁嘁喳喳,一片鳥叫。

有時候猫抓破了籠子,吃掉了麻雀,我們就對祖母埋怨,祖母有時候也會生氣的說:「你們都給我搬下去,休在這裡討人嫌!」

祖母當真生氣了,我們便靜悄悄的躲在一邊,惟恐祖母真的生氣,把我們趕走。但過一會兒,當祖母氣消之後,我們又忘記了。

祖母念念不忘的,就是直到去世時都未能見上一面的三伯父家六哥。六哥是三伯父在北平的伯母生的。三伯父恐怕在家的伯母不能容他們,所以一直未帶回家來。祖母嘗說:「燕生這孩子,聽他爺說,長的又伶俐,又懂事,客人去了,懂的倒茶拿菸,真是一個乖孩子。唉!恐怕我見不到了。」我們總是安慰她說:「嬤嬤(老家,祖母喊嬷嬤),您放心好了,一定會見到的。」

繼母初到我家時,因不明白我家的規矩,處處還算小心謹慎的,看不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父親時常在別人面前誇獎她如何會過日子,如何會節儉刻苦。當然,在父親的眼裡,繼母比我那多病的娘要強多了。那時她對我祖母還有三分敬畏,還不敢明目張膽的呧咕祖母的不是。可是時間一久,變了!這其中另一個原因,就是祖母對我們的袒護,使她心裡極感不快。

祖母的心裡認為這五個沒娘的孫子,她不去照顧,又有誰管呢?

繼母呢!認為不管孩子是不是她生的,她是我們的娘,一切應交給她管。

而我們的心理當然是向著我們的祖母。因為她關心我們,愛護我們。我們的苦處,祖母知道;我們的病痛,祖母會細心照顧。我們放學回家,首先要跑到祖母身邊,大姐、二姐工作做完之後,也喜歡偎依在祖母身旁。

久而久之,繼母對祖母由敬畏變為憎恨,由背後的呧咕,竟敢公然頂撞。祖母非常生氣,把父親喊到房裡數說一頓。父親當然不敢頂嘴,可是在心理上也不見得口服心服。

祖母有時氣憤不過,叫著父親的名字說:「文烱呀!我是何苦?孩子是你的,我大可不管!難道我不知道清福好享?我是可憐他們!」祖母邊說邊流著眼淚。

祖母也常對我們說:「誰叫你們命苦呢?你們的娘撇下你們不管,現在讓我七十多歲的老婆婆跟你們受累。唉!有了後娘,有後爺。」祖母這樣的難過,大姐往往急的哭出來。

祖母是不該被我們拖累,她老人家應當享享清福,過過舒服的日子。但是祖母又不忍心不管我們。

祖母年事漸高,身體也沒有以前硬朗了,加上想念三伯父和一直未能見面的孫子,和我們給祖母添的煩惱。這時日本侵華的消息,也漸漸傳到了鄉間,原來平靜恬淡的老家,人心惶惶,謠言四起。祖母在這樣的情勢下,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終於病倒了。

這時候兩位姑母也來了,和大伯父、四伯父、我父親輪流在祖母的身邊陪著,他們都顯得很難過,大姐也偷偷的流淚。

起初父親和伯父們就近延醫治療,祖母的病情沒有起色,再到遠處去延請名醫,仍然沒有見效。祖母憋著氣喝下一盌一盌的黑藥水,我們都盼望著祖母早日康復,再看到祖母慈祥的笑容,再陪著祖母納涼喝茶。但祖母畢竟老了,已到了所謂「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記得是一個黃昏的傍晚,祖母平靜的躺在炕上,淡淡的陽光透射在窗櫺紙上,我一個人伏在祖母的炕邊,祖母微弱的張開眼睛,無限憐憫的告訴我說:「弟兄們要和睦相處,聽你爺的話,不要惹他生氣,長大了要好好照顧你們苦命的姐姐。」祖母最後的叮囑,使我感到一陣心酸,眼睛裡湧滿了淚水。

那天半夜裡,祖母的屋裡擠滿了人,我們也一個個趕緊穿好衣服,心裡嚇得撲撲跳。再看到祖母時,她已安靜的躺在廳房中間的牀上,穿著平時從來沒見過的新衣服,裡裡外外厚厚的很多件,手上也掛著手飾。祖母胸部微弱的起伏著,眼睛緊緊的閉著。大伯父、四伯父、父親、二姑母、三姑母,還有我的伯母和姐姐們,一邊哭泣,一邊「娘呀!娘呀!」的輕喊著。祖母沒有再應一聲,但像是還很清醒,只舉起手來輕輕的揮動,眼睛裡流出了幾滴眼淚,像是告訴床邊的伯伯、姑姑們說:「娘老了,應當離開你們了,你們自己好好過吧!」然後手就垂下了。

祖母就這樣平靜的離開了人間,伯父、父親和姑母、伯母們,這時才放聲大哭。大伯父已是六十多歲,荷荷的哭聲,聽得出來內心有多麼悲痛。

祖母死後,三姑母和我大姐哭的最傷心,尤其我大姐那種哀怨的哭聲,聞者無不掩面而泣。

四伯父是火暴脾氣,看到不順眼的事,馬上就說,不留一點面子,說話嗓門尖而高,像要打架一樣。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四伯母和我的繼母,在祖母的靈前數三道四的埋怨這埋怨那,惹得四伯父無名火冒起,高聲喊道:「休在這裡假哭!假慈悲!」幾位伯母和我繼母,嘎然停止了哭聲,悄悄地躲進了裡房,大家都知道四伯父的脾氣,誰也不敢惹他。

那段日子姐姐是天天哀怨的哭泣,跪在祖母的靈前,一哭就是半天,嗓子啞了,淚也乾了,還是哀哀怨怨的不停,四伯父紅著眼睛,流著眼淚,勸我姐姐:「閨女呀!起來吧!妳嬤嬤聽到更難過的,聽話,不要哭了。」四伯父一邊勸說,一邊也不停的抽泣。

父親寫信給三伯父,商量祖母的喪事,同時也希望他回家一趟。隔了好幾個月,三伯父由西安來信,說是交通不便,無法回家,請父親和幾位伯伯代他盡孝吧!那時日本侵華方興未艾,三伯父在軍事委員會任職,西安到我家坐火車也要十天半月,何況戰亂四起,鐵路早已斷了。所以三伯父無法趕回。祖母臨終前所念念不忘的,就是三伯父和他一直沒有回家過的小兒(六哥)。這是祖母臨終所不瞑目的,三伯父他們也必然引為終身憾事。

祖母的墳墓和棺槨都是好多年以前就準備好的。老家的有錢人家,長輩年歲一大,就按照自己的意願修好墳墓,做好棺槨,免得身後匆促之間,準備不妥。所以現在只剩下出殯時間和場面大小的問題。按我們家鄉大戶人家的規矩,殯喪的規模很大,前後七、八天之久,才發喪出去,叫做「方相殯」(因門前站有方相、方弼)。以祖母的產業,辦這種喪事,沒有問題。但是因為年頭不對勁,伯父和父親幾經商量,特別是三伯父的意見,確定以儉約為原則,免得因為太舖張了,遭人物議。由於商量頗費時日,祖母的靈柩在家停放了將近一年才出殯。

祖母去世的日子與我的生日恰恰是在同一天,是農曆八月初二日,我永遠不會忘記。祖母去世時,我已經十四歲。七歲以前,是我多病的娘生我育我。七歲以後到十四歲,這七年中,是祖母照顧我。祖母對我的恩情,永生難忘。

父親

父親具有嚴肅、沈靜的氣質,在家庭中,很像一國之君,令一家人都敬而畏之。這種敬畏之心,不是由於父親言語多麼嚴厲,或是用了什麼高壓手段,而是他好像天生具有一種威嚴,使我們自然的打從心底有此反應。

父親對於子女,彷彿過去的國君對待臣子,綱紀嚴謹,禮法有度。一切公事公辦,不苟且,不徇情。

父親心理面有什麼抱怨或歉疚,我無法探究。但我總覺得父親的獨特性格,背後似乎有無限的苦痛潛藏著。

父親的生活很規律,除了吸點旱菸外,沒有任何嗜好。在飲食方面,吃瘦豬肉,不能沾上一點兒肥的。吃雞,但要剝皮。不吃魚,也不要沾上一點腥味,否則便要嘔吐。其他肉類,一概不吃。吃飯時,父親有單獨做的菜,使用單獨洗刷放置的盌筷。如果沾上一點兒邪味,父親便會聞出來。

家裡吃飯,照例是我們兄弟三人陪我父親先吃。四方桌子,父親坐首位,依次大哥、我、弟弟,各佔一面。吃飯時不准講一句話,不准發出咀嚼的聲音,和盌筷撞擊的響聲。父親吃的菜,我們不敢伸筷子。父子四人,不聲不響,默默的吃,吃完後悄悄離開。

吃飯還有一項規定,就是不准剩下。饅頭、捲子、煎餅,拿起一個,就必須全部吃完,不得剩下。記得弟弟時常拿起一個煎餅,吃到一半,嚥不下去了,但又不敢放下,父親接過來遞給哥哥,哥哥便毫無猶豫的把它吃下。

對於父親的規矩,我們從來不反抗,也從來不表示不願意的樣子,養成了絕對服從的習慣。

父親喜歡養鳥、種花。養鳥的時間較久,種花是在日本侵華以後,由於家鄉到處都是遊擊隊,父親在家閉門不出,把後院裡的地開出來種花。

父親養的鳥有幾種,畫眉、百靈、紅下頦、鴨藍子等。

畫眉花費時間很多,餵養也須特別注意。白天,籠子須罩以藍色布罩。鳥籠不能由底下去看,以免鳥兒受驚。晚間還須讓牠熬夜。這樣訓練很久,鳥才能按照規定的時間唱出婉轉動聽的歌聲。

百靈的體型較畫眉小些,顏色像班鹿,叫的聲音不亞於畫眉。是用有底的籠子,放置少許細沙,中間裝一圓形小平台。百靈叫時,站在台上,胸部挺的高高的,張開翅膀搧動著,邊唱邊舞,十分有趣。

紅下頦較麻雀稍大,全身藍色,下頦深紅,樣子漂亮,但很不容易訓練出來。鴨藍子樣子像百靈,體形小些,叫的聲音很美。

因為養鳥的關係,我們家裡從不養貓,就是鄰居的貓也不准過境。如果有隻貓想對鳥兒採取行動的話,父親有時會用槍射擊。

鳥籠都是掛在父親前院書房簷下,冬天掛在中門向陽的地方。

日本侵略中國以前,父親的大部分時間和精神都寄情於養鳥。戰爭發生以後,遊擊隊來來去去的騷擾,家鄉惶惶不安,父親哪有閒心再養鳥呢?所以把鳥兒一隻隻的放走,讓它們去自謀生路。這時父親才開始閉門種花,同時把前院的書房移到後院,讀書、寫字、種花。當時父親的心境,是不願與擾嚷不安的外界接觸,在家圖個清靜。但是哪能夠呢?四鄰已燃燒著烈火,躲在自己的小圈圈裡,如何躲得過呢?

父親的思想是避世、求安逸的,是所謂明哲保身,不與人爭的。同樣,他對我們兄弟三人也沒有望子成龍的觀念。他只希望我們長大之後做一個安分守己、奉公守法的人,將來娶妻生子,延續後代,放佃收租,生活就足夠了。所以,不必讀太多的書,到外面去闖天下。父親這種想法,並沒有錯誤。我們中國幾千年來,一般的傳統觀念大都如此。父親生存在那樣的時代環境中,自然很難脫出這種傳統的思想範圍。

父親對我兄弟三人的讀書,不加任何督導和要求,一切聽任我們自己。但是很奇怪,我們三人都喜歡讀書,學業成績一直保持很好的紀錄。可惜我們的機運太壞,時局一直未能安定,最後還迫使我們離家逃亡,不僅父親求安逸的想法破滅,連我們期望的讀書生活也成了泡影。

成長

祖母去世之後,我們五兄妹都感到自己已進入另一個成長的階段,無論是姐姐、哥哥、弟弟他們,都堅強的站了起來。對於父親,我們還是知道應當聽他的話,順從他的意思。但是父子、父女之間,似乎劃了一條分界,彼此隔閡著,而且這條分界以後便永遠存在了。

繼母呢!自祖母去世之後,她得意了很多,儼然成了一家之主。繼母現在住的是祖母原來住的房間,大姐和二姐單獨住一個房間,我們兄弟三人搬進了原來繼母住的房子。我們與繼母之間的障碍越築越高,距離越來越遠。父親嘗對繼母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下的苦瓜,將來有得吃的。」繼母並沒有因為父親的勸告,而稍有改變。

繼母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生一個兒子,做為將來養老送終的依靠。但是偏偏不如人願,第二個還是生了妹妹。這位小妹在一、兩歲時夭亡,給繼母的心裡打擊很大。然而,繼母始終相信她總會有兒子的。

大姐在祖母去世的第二年嫁到高崖秦家。秦家本來是我外祖母家,娘死後,我們沒有再來往過。這門親是三姑母她們介紹的,姐姐嫁的秦家是外祖母家的遠支,當時還很興旺,姐夫秦光亭中學畢業後沒有再繼續升學。姐姐婚後的生活還算幸福,我們也為她高興。隔了幾年,姐姐一連生了兩個男孩,為她們秦家添了一代人口,姐姐也更討得她公婆的歡心。

又過了幾年,大哥也結了婚。大嫂的娘家也是高崖秦家,她比大哥大好幾歲。

我們王、秦兩家,父親與娘是一場悲劇。但我的姐姐與哥哥的婚姻對象,卻仍是秦家,看來這兩家還是有很深的緣分。這兩樁婚事都是三姑母提親,經父親同意的。由這裡看來,父親對秦家也沒有很深的成見。

父親的計劃就是希望我們一個個成家,各立門戶,這樣他身為父親的責任便算盡了。現在大哥、大姐都已婚嫁,只剩二姐,我和弟弟,在父親想來,少則三年,多則五載,我們三個人的婚事便都要完成。

讀書

我從八歲開始讀書,也就是娘死的第二年。村裡的小學校規模很小,大約只有幾十個學生。校長王次沂先生,老師王少川先生等都是我的堂兄。他們的國學根基都很深厚,可謂飽讀詩書。尤其少川老師的書畫造詣很深,山水、人物、花卉、翎毛極為出色,遠近幕名求畫的人很多,以現在的水準來看,不啻當代名家。

學校雖然名為「冷家山國民小學」,但實際上只是向縣府立案的私立學校,縣政府既未委派老師,也未貼補經費,完全是本村自己出人出錢辦的。在學制方面,沒有明確的劃分,讀的書也沒有完全照著規定的標準,比方說,我們一年級的書有三本:國語、常識、算術,高年級的學生,除了規定的教科書外,還增讀論語、史記、左傳等書。那時候所謂學校,沒有什麼設備,只是一間屋子、幾張桌子而已。所以除了講、讀、背、寫以外,沒有其他唱歌、體操等活動。

在那時候,鄉間的學校還保留一些塾教的舊科目,例如論語等老書。每年縣府派督學來考查時,老師就要我們把老書收起來,桌面上擺的都是標準新式教科書,但等督學一走,我們仍然照讀老書不誤。

那時候念書,都要出聲朗讀,雖不像「梁山伯」電影中在杭城讀書那種搖頭晃腦的模樣,卻也要直著脖子一遍一遍的唸出聲來。通常一天要背一次書,背書時要雙手捧著書放在老師面前,然後回過頭來背靠著桌子背講過的書,背錯了,老師會給指正;忘記了,老師會給提一、兩個字;如果背不出來,有時也要挨板子的。高年級的學生書本多,哼呀哼呀的背很久才能背完。老師如看你背的很熟,有時背到一半也會叫你不用背了。

我第一次背書時,照著同學的做法,把兩本書放在老師面前,然後轉過身來,開始背:「手拍手,拍拍手」、「上學去」、「手拍手,拍拍手」、「上學去」……,只有三句話,九個字,我卻反覆背了好幾遍,老師居然也聽了半天,覺得奇怪時,才叫我下去。原來那時我看高年級背書的時間長,以為背書一定都是時間很長,所以才把短短的句子一遍又一遍的背,結果弄錯了頭。

除了讀書以外,便是寫字。寫字叫「寫仿」,大字叫「寫大仿」,小字叫「寫小仿」,每天必須寫一張大仿,一面小仿。寫完以後,端給老師看,老師一筆一畫的改,遇到好的,打上一個紅圈,再好的,打上兩個圈。如果一張大仿或一面小楷,連著被打上幾個紅雙圈,那種高興的滋味,比現在中了大獎還好!

通常一、二年級寫字用石板、石筆,寫過之後擦掉再寫。三年級開始學用毛筆,毛筆不比石筆,初拿毛筆,運用不靈,像扛竹桿一樣。老師教導寫毛筆字的規矩,坐要端正,屏神凝氣,腕要平,筆要直,握管有力。我們在寫字的時候,老師為了測驗握筆的功夫,往往悄悄的從身後猛然一抽我們寫字的筆端,如果抽掉了,證明你沒用力;如果抽不掉,證明你有了根基。

開始學寫字,要用老師先寫好的紅字套在紙裡面照著寫,叫做描紅。這樣描一段時間,筆桿拿熟了,字也描的像樣了,再臨帖。這樣一步一步的學,天天用心的寫,字才能寫好。過去讀書,寫字要佔去三分之一的時間,就那樣,還不一定寫的好,可見寫好中國字是如何的困難。老師告訴我們,科舉時代不但文章要作的好,字也要寫的漂亮,才有考中的希望。如果只有好文章,而字不好,一定無法考中。

那時候讀書比較單純,沒有現在學生這樣大的壓力。讀書就是在課堂裡讀,離開課堂後沒有什麼補習,或是什麼作業的。書籍通常放在課桌的抽屜裡,不必早上帶去晚上帶回,所以學生的心情都是輕鬆愉快的。

到了五年級的時候,由於學生的人數增多,也增加了許多新的課程,於是學校便遷到東埠子上的祠堂裡。祠堂是在一片翠綠的柏樹林中,空氣清新,環境優美,課堂書聲朗朗,真是一處美麗的讀書勝地。

店子中學成立後,我與弟弟一塊考入。店子距我家十多華里,也是以王家為首戶。店子雖然比我們的村子小得很多,但是他們讀書和興學的風氣,在我們縣城裡算是首屈一指的。此時日本軍隊已佔領省縣的重要城鎮,店子處在日寇侵略下的夾縫中,隨時都有可能遭到攻擊。然而,就算是處在這樣危險、艱苦的環境中,店子仍毅然的創辦一所中學。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教室要自己建造,經費要自己籌措,教師要自己延聘,書籍要自己購置或印刷。這種種的困難最後都被那些熱心教育的師長先生們解決了,我們才能夠得到讀書的機會。

讀中學要住校,因為交通不便的關係,每隔幾個月才回家一次。父親每週給我們送飯一次,都是做好不容易壞的乾糧(火燒、乾煎餅之類)。學校裡除了正課之外,早晨要參加升旗、晨操,晚上要參加自修,不是星期假日,學生不能離開學校。師生之間或是同學之間,相處日久,產生了濃厚的感情。老師對學生有極重的責任感,有如父母對自己的子弟一樣,以致於師生之間沒有隔閡,像是在一個大家庭裡,充滿著溫暖。

在戰火的威脅之下,我們都知道總有一天日寇會入侵到這片寧靜的校園。終於,這可怕的日子來臨了!在毫無抵抗的能力下,學校當局被迫只有解散學校,免遭殺身之禍。幾百個正在接受教育的學生,從此便失去了求學的機會。

我的求學生涯,可謂一波三折,多災多難。中學是很重要的教育階段,不幸在戰火下被迫中輟。後來在逃亡期間,雖然進入流亡中學,但在那種顛沛流離的情況下,一日打漁,三日曬網,根本毫無教育可言。當兵之後,固然努力爭取進修的機會,但其環境及條件,與單純的學校大不相同,學習效果也大打折扣。直到今天,我總覺得在知識領域中,自己仍是一片荒蕪。

鬼子

我們最早聽到日本侵華的消息,是從北平跑回家來的我四伯父家士校二哥和亓家一位哥哥他們口中得知的。他們都是跟著三伯父家當營長的者圭三哥去當兵的。當二十九軍宋哲元部隊被日軍打垮以後,他們幾位僥倖生還。他們帶回來這件不幸的消息,使寧靜的鄉間,開始感到不安。

日軍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席捲了華北一帶,但因為老家地處偏僻,交通不便,在日本侵華的最初幾年裡,並沒有受到戰火的直接侵害,我們鄉間還是照常耕作,照常生活。當時,一般人想鬼子只是佔領大城市,是不會來我們鄉下的。

城市裡的機關、部隊為了躲避日軍攻擊,紛紛往鄉間撤退,原來平靜的鄉間,頓時熱鬧起來。最早到我們那邊的是由青島撤出的保安團隊、警察和一部分海軍陸戰隊。村子裡宅院寬敞的都住滿了部隊,這些人任意的徵糧徵伕,自由借住民房,行為還算正規,而一般民間的經濟狀況尚稱富裕,所以還可以應付。

這些機關、部隊住在我們家鄉,距離日本佔領的城鎮很遠,沒有任何戰鬥行動,只在鄉間做些抗日宣傳工作,到處貼標語,如「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意志集中」、「力量集中」、「抗戰建國」等等,並且在學校裡教唱抗日歌曲,記得最響亮的一首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當時我們都相信日本人打我們中國,像是小蛇吞大象,永遠不會成功。

這些躲在我們鄉間的部隊、機關住了三年多,給我們鄉間增加不少困擾,加重了糧稅的負擔,然後在日軍漸漸接近的時候,這些部隊、機關都又開往山區,聽說是去了安徽阜陽。

當比較正規的機關、部隊離去後,鄉間開始亂了,雜牌遊擊隊如春天的野草紛紛成立。這些遊擊隊宣稱是受後方國民政府的委任,其實多半是過去當過兵的、闖江湖的,家無恆產,不務正業的混混。他們招兵必須有槍,買馬必須要錢,所以首先指定了戶頭籌槍要錢,誰都不得拒絕,否則立即扣上一頂漢奸的帽子,管保遭到活埋。

抗日初期,地方為了自衛,大戶人家多少都購買了槍枝。當時我家就有三枝,一枝漢陽造七九步槍,一枝德國造的匣子槍(駁殼槍),一枝是手槍,一遇到發生什麼事故,父親和長工便都武裝起來,準備戰鬥。現在,這些自衛槍枝一齊被遊擊隊籌借去了。

這些遊擊隊頭目,自立番號,自封官銜,各佔地盤,各籌糧餉,人馬多的叫什麼司令,人馬少的稱什麼團長、營長,他們叫的口號是抗日救國,但事實上,鬼子的面都不敢碰。而對老百姓呢!卻是橫征暴歛,予取予奪,納稅徵糧,要兵拉伕,還可任意殺人!若說這些遊擊隊真的是後方國民政府委任的,以他們的行徑來看,政府實在是任人不明,徒令害民而已。

遊擊隊帶給鄉間的是苛捐雜稅,專門對付老百姓,而影響更大的,是他們抗日的假招牌,反而招來了日軍的掃蕩。日軍如果知道這些遊擊隊的底細,也許不會浪費無謂的兵力。日軍發動所謂的「掃蕩戰」,企圖一舉包圍殲滅盤據在其佔領區內鄉間的遊擊隊。事實上遊擊隊的腿比他們的還長還快,永遠跑在他們前面,最後遭到燒殺擄掠的,還全都是無辜的老百姓。

日軍下鄉掃蕩,多半揀在黎明時分發動。離我們村子以西二十華里的蔣峪,是臨朐縣的大鎮,日本人在這裡設置軍事據點。由蔣峪步行到我們村子,大約有三個小時。日本部隊越過了大頭山後,分為兩路,一路由北嶺,一路由南嶺,對我們村子形成居高臨下的鉗形攻勢。當他們佈置好了之後,會先放一陣機關槍。日軍使用的輕機關槍,握把處彎彎的,我們叫做「歪脖子」,它的口徑小,聲音響脆,尤其是我們村子西面靠近山地,一槍發射,數聲響應,清晨大家尚在睡夢中,一陣「噠、噠、噠」的機槍聲,驚起了村人,大人們高聲大喊:「鬼子來了!鬼子來了!」全村的人像熱鍋上的螞蟻,也像打開籠門的鴿群,哭喊高叫,紛紛向外逃命,扶老攜幼,擁擠雜沓,哪能跑得快呢?日軍一看到人群逃出村外,不問皂白,一陣機槍、步槍亂射,在毫無掩蔽的狀況下,死傷之慘,不忍卒睹。

有一年麥黃時節,鬼子來了!也不知道日本鬼子究竟從哪個方向來,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向東面跑。跑到東面離我們村子五里地的「泥溝」附近,忽然看到鬼子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這次來的是騎兵。日本兵騎著高大的馬,穿著土黃衣服,戴著後面飄著幾片布的小帽,有的嘴上還撅著小鬍子。當我們無處逃跑的時候,便急忙就地臥下,但因為那年麥子太矮,掩藏不住,最後被日本騎兵順著麥隴像趕鴨子似的全清了出來。村裡很多人都被趕到泥溝村邊的場圓裡(場圓就是打五穀的空地),婦女小孩像小老鼠見到凶貓一樣,嚇得哭哭啼啼的。日本兵瘋狂的揮舞著又亮又長的武士刀,把年輕的男人都趕到一邊,嘴裡一邊怒罵著,我看到有好幾個人被日本兵用刀砍的頭上背上都是鮮血,最後日本兵把年輕力壯的男人都帶走了,聽說都送去日本挖煤炭。我三伯父家五哥這次也被抓去,大概日本人看他年紀太輕,半路又放了回來。

最初日軍是採取步兵掃蕩,後來便用騎兵,最後竟用飛機轟炸。這些日本飛機有兩層翅膀,投彈時飛的很低,聲音轟隆轟隆的像打雷。當他們來的時候,很遠便聽到了。那時候沒有警報系統,也沒有防空經驗,我們只知道聽到聲音拔腿就跑。有一年秋天,日本飛機來了,我們大家跑啊!跑啊!沒想到日本飛機聽到就到,竟跟著我們後面追來,我們急忙爬在地裡,日本飛機掠空而過,飛得極低,飛機上的日本人都看清楚了,戴著眼罩,穿著黃衣服,像猴子一樣。這次日本飛機炸的村鎮,距我們村子只有二十華里,聽說炸壞了很多房屋,死傷很多人。

大約在民國三十一年的春天,日軍在一次掃蕩後,為了肅清鄉村的遊擊隊,便留兵駐紥在離我們村子僅三華里的馬朗溝。起初日軍在村子內修築防禦工事,有一次被我們五十一軍于學忠的部隊夜裡摸進去殺了許多日本兵。日軍認為駐紮在村子裡容易遭到襲擊,所以選定馬朗溝西邊一塊高地,建築堡壘工事,做為他們的據點。

這一個工事不算頂大,但在人力有限的鄉間,我們村子附近的人力都被日本人征用了。村子裡各家各戶,有人的出人,沒人的出錢雇人替代,我們兄弟三人年紀都輕,父親也不能工作,都是雇人頂替。

日本人下令限期完工,人力不比機器,但日本人的強制要求,誰也不敢不從。

日本兵裡有一個翻譯,姓沙,聽說是韓國人或是東北人,他雖然不是日本人,但他的凶殘暴虐較之日本人尤甚。日本人派這姓沙的督工,他為了討日本人的歡心,所以瘋狂的鞭策村民趕工。

有一次我去馬朗溝,因為我是半大孩子,日本兵並沒有攔阻。我見到那些上工的村民,擔土的,平地的,搬磚石的,和泥的,黑壓壓的一片。那個姓沙的二鬼子,像瘋狗一樣,拿著皮鞭,不停的鞭撻著做工的人們,嘴裡高聲喊叫:「八格也魯,快快的!」有時候日本人同他說幾句話,他一連「哈依!哈依!哈依!」個不停,看他那副醜陋的嘴臉,大家都恨不得剝他的皮,吃他的肉。他那種既凶狠且下賤的模樣,根本就失去了人性,不配做人,只是日本人豢養的一條狗!

終於,日本人的堡壘工事完成了!看來好像是一座歐洲的古堡,主要的建築是圓形的堡壘,周圍繞以高牆,一條寬闊的道路直通山下,看起來十分壯觀。

日本兵駐紥在馬朗溝堡壘的人數很少,大概只有一個小隊的樣子,頂多不過是三、二十人。以這樣少的兵力,想要控制我們那樣廣大的地區,顯然是不足的,所以他們每次下山巡邏,總是匆匆忙忙的去,慌慌張張的回。

日本兵每次出發經過我們村子,壯年男人和婦女都要躲起來,惟恐他們把男人當遊擊隊抓去,把婦女擄走,只有我們小孩子敢出來看看。

有一次日本兵從北方回來,後面還抬了一具屍體,十幾個日本兵都垂頭喪氣的樣子,雖然只死了一個日本兵,但對他們來說,是很大的損失,因為中國人多,我們十個百個換他一個,都會換垮他們。

日本人修築堡壘,作為統治的根據地,但是日本人對於地方上和老百姓的事,並沒有太多的干預和過問。

我們村子距離馬朗溝堡壘只有三華里,按說遊擊隊不敢再來了吧!遊擊隊與日本打仗雖然不行,對付老百姓還是有他們的一套。他們白天不敢來,便趁晚上來要錢要糧,老百姓不敢招惹,只得任其需索。一旦錢糧遲繳,遊擊隊便把人帶走,加上一頂漢奸的帽子,管保有去無回。

遊擊隊雖然是本鄉本土,但對自己人的手段竟與鬼子同樣殘酷,任意殺戳殘害,老百姓夾在鬼子與遊擊隊之間,真是手足無措!

我們鄰縣昌樂,有個國民政府委任的「專員」叫張天佐,在日本人佔領昌樂期間,他通令地方,凡是日本人所到之處,無論老弱婦女,一律逃開,否則,一律以通敵論罪,而且只有一種刑罰-活埋,不知殺害了多少無辜的老百姓,實在是虐政啊!

抗戰到後期,我們發現日本兵的裝備補給開始變差了。他們的軍用物品本來質料都不錯,後來都很差了,新的軍衣發不到,只得補綴舊衣穿,日本兵的面孔也沒有早先那種威風凜凜的氣勢,種種跡象顯示出他們將要敗亡之兆。

日本軍隊補給不足,於是便開始下鄉搶糧了。

五月節(端陽節)前後,是老家新麥上場的時候,老百姓看到豐收的麥子,心裡十分歡喜,但是日本兵不顧中國人的死活,調派部隊帶著車輛、民伕,把老百姓辛苦收穫,賴以活命的寶貴糧食,全部搶走。當日本兵來搶糧的時候,老百姓沒有任何反抗力量,只能逃離村子,等他們走之後,再回來一看,眼見糧食被一掃而空,除了呼天搶地,也無可奈何。

日本兵駐紮在馬朗溝大約有兩年多。他們除了偶而到附近的村鎮巡邏外,平時很少下山。對日本兵有什麼動靜,我們無法知道,也不敢無緣無故的接近他們。所以當日本兵趁夜裡偷偷撤走的時候,完全沒有人知道。直到他們撤走了幾天之後,有人察覺堡壘內外沒有動靜,才敢接近一窺究竟。消息傳開之後,有人說是換防,有人說是去打仗,沒有人能說清楚是怎麼回事。

後來才知道原來日本已宣布無條件投降,所有的日本軍隊都必須到指定地點集結。日本兵怕消息走露,引起中國人報復,所以才神不知鬼不覺的偷偷撤走了。

鄉間的消息閉塞,十里路以外的事,往往都是傳來傳去,以訛傳訛。村鎮上雖然也有綽號「包打聽」一類的人物,可是他們所知道的事,也只是附近三、五里以內雞毛蒜皮的小事,像日本無條件投降這種天大的事,誰也不會料到。日本投降的事,不知過了多久,才傳到鄉間。聽說當日本宣布投降時,後方城市的人民欣喜若狂,但等傳到我們鄉間時,已是幾個月之後了,老百姓好像沒有任何歡欣鼓舞的活動。

在這漫長的八年裡,老百姓受到日本兵及遊擊隊的兩面迫害,燒殺擄掠、橫徵暴歛、敲詐勒索…,老百姓在戰亂的漩渦裡,載浮載沈,自生自滅。如今日本投降了,老百姓最大的願望,就是重整家園,再過太平日子,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奢求。但是這小小的願望,並沒有得到老天的眷顧,沒過多久,即遭破滅。

分家

日本人走後,最初一段時間還是遊擊隊的天下,這些迫害本鄉本土的惡霸,永遠把老百姓視為勒索的對象。

家鄉的情形反而愈來愈惡劣,父親為了安全,要我們兄弟跟著四伯父到離家三十華里的馮家莊去避難。這裡是前伯母的娘家,靠近汶河,是一片平原,河岸綠柳成蔭,風景十分美麗。村的四週都是池塘,正是荷花盛開的夏季,荷香四溢,景色怡人。我們陶醉在這美麗的環境中,真不知人間為什麼會有戰亂?會有那樣殘酷的燒殺擄掠?這究竟為了什麼?

正在我們置身仙境,忘卻塵世的時候,家鄉帶來了信,父親被綁架了!伯父急的跺腳,我們兄弟更是緊張。既然父親被綁架,我們還躲避什麼呢?於是匆匆趕回家。打聽之下,遊擊隊綁架父親的原因,說是我們村裡欠繳他們的錢糧,把我父親綁去做人質,繳完欠糧即放人回來。但我們村子在連年橫徵暴斂下,生活都成問題,哪有餘錢去繳那龐大的數字呢?縱然是救人要緊,但事實上卻無計可施了。

我們曾透過很多複雜的關係,終於得到遊擊隊的同意,我跟著大哥帶著禮品去探望父親一次。父親清瘦了很多,兩臂綑著繩子。見面之後,一陣難過,眼睛裡湧滿了淚水。我們也不知道怎樣安慰父親,父親當著那些荷槍的匪兵,說在那邊很好,要我們轉告家裡的人不要掛念。

遊擊隊綁去父親,並不是單獨向我家要求什麼,而是說我們村裡欠繳他們的錢糧。所謂欠繳,只不過是好聽罷了,根本就是勒索!這些形同土匪強盜的遊擊隊,既非代表政府,又對我們本鄉本土未盡保護之責!他們要求的數字龐大,縱然我們傾家蕩產,也無法付清。這樣一天復一天的過去,不覺已是初秋季節,我們全家無不焦急萬分,但實在想不出辦法去救父親。

正當全家坐臥不安,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由孫家莊子捎信來說父親已經逃出來!欣聞喜訊,全家歡喜萬分,父親終於逃出來了,謝天謝地!父親在親戚家休息了一段日子後,才回到家裡。據父親說,一天晚上,那個土匪頭目結婚,大夥都吃喜酒,一個個喝的爛醉如泥,父親認為機會到了,便趁機溜出,土匪竟未發覺。離開匪窩之後,藉著星光辨明方向,直向孫家莊子逃去,足足走了大半夜才到。伯父們都誇獎父親的勇氣和膽量。

我們家雖已大不如前,僅存一副空架子,但在村子裡還算大戶。俗語說「官大遭忌,樹大招風」,父親體會到這個道理,所以決定把我兄弟分開,以避風頭。二姐尚未出嫁,我和弟弟尚未結婚,怎樣分法呢?父親最初的意思,是希望二姐、我和弟弟同大哥一起,但大嫂以為責任太大,不願意擔負責任,父親也不便勉強。如果讓我們姐弟三人跟著繼母呢?當時我們與繼母已形同水火,很難融洽相處,而且繼母也不願意。在這種情形下,父親不得已把大哥分出去,繼母帶著小妹過,父親帶著我們姐弟三人一起。這樣分法,看來極不合理,但父親為了家人的安全,也為了免除一家子的擾嚷不安,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所做的權宜決定。

這段期間,父親最大的希望就是二姐早早嫁了,我和弟弟也早早娶了,但是這種事不是說到就可做到,婚嫁的對象總得門當戶對,靠點緣份。就這樣一拖再拖,最後,一個大的變亂終於來臨,一家四散,父親帶著全家逃去北鄉親戚家,大哥、弟弟去縣城。我去青島後,不久接到大哥的信,說是二姐已嫁,嫁後的情形,我再不知道了。

紅禍

我們家鄉經過了八年抗戰,受盡了日本兵和遊擊隊的兩面迫害,如今抗戰總算勝利,但勝利並未帶來和平,緊接而來的仍然是戰禍!過去是鬼子打我們,現在是自己打自己;過去鬼子燒殺之後,倖存的還有個破家;現在,家也完了。

大約是民國35年的春天,家鄉突然來了一批部隊,他們的樣子像遊擊隊,自己說是「八路軍」,頭子是「毛澤東」,是來救老百姓的。這個名字我們從來沒聽說過,我們只知道有蔣委員長,沒聽說還有什麼毛澤東。也有人說毛澤東了不起,比梁山泊的宋江還厲害。大家都是人云亦云,反正誰也沒見過毛澤東長的是什麼樣子。

八路軍最早攻打的對象是遊擊隊。遊擊隊與鬼子捉迷藏似的打了八年,精力全用在如何對付老百姓,他們向日本人學會了一樣,就是佔據著大的村鎮,徵用民力建築堡壘工事,以為這樣就可以保住他們的「天下」。但是八路不比一般的遊擊隊,他們是有組織、有紀律的的部隊。平時他們如何訓練、教育,我們弄不清楚。他們的部隊出發作戰時,都是大吃一頓,在北方,除了酒肉以外,還要包頓餃子吃。他們徵用很多民伕,帶著給養、擔架,給養多半是熟的乾糧,如大餅、火燒之類,擔架是用來運送傷患的。八路多半是在夜裡襲擊,沒有一處遊擊隊經得住他們攻打。在很短的時間內,我們週圍幾十里的遊擊隊都被八路個個擊破,一一消滅。

八路把鄉間的遊擊隊據點消滅之後,便繼續攻打更大的城鎮,這些大城鎮駐紮的都是中央部隊。這時我們鄉間來了一批看起來不三不四的人物,自稱是什麼「指導員」,人們背後都叫他們「土八路」。這些人來了之後,就地找的幫手,不是地方上有聲望的鄉紳,而是一些素日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地痞流氓,八路指定這些人當村長,然後調查每家每戶,天天開會,說什麼他們是救老百姓的,要打倒土豪劣紳,窮人要翻身過好日子了。一般人的看法,認為他們是在吹大牛、說大話,拉出這些不三不四的壞人當村長,永遠辦不出好事來,看來這幫八路也不是好東西。

八路先把我們村子裡的人家分作兩部分,一部分是好人,一部分是壞人。好人就是最貧窮的,無片瓦寸土為人種田的佃戶或長工,壞人就是富裕人家,不管這家的財產是幾代幾世辛勞積成的也好,或是自己省吃儉用累積的也好,總是財產越多,罪惡也越大。

照八路的說法,富人家的財產並不是靠本身的力量,而是來自窮人家的血汗勞力,富人家的一切享受,都是向窮人家剝削來的,所以富人家是最壞的人,應當打倒,應當消滅。其實在當時的農村來說,經過長期的戰亂,原來有點底子的人家早已破產,所謂富人家也只是剩下一副空架子而已。

那麼八路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呢?原來他們主要的目的,就是要澈底瓦解傳統的社會結構,把他們認為封建的舊東西,統統消滅,建立共產政權。他們先與窮人建立好感,給他們一點甜頭吃,把他們指定的富人家打倒,將這些人家的財產、聲望一齊推翻。他們這些手段、理論,不是說說就算了,而是澈底認真的執行。

地主是八路列出的頭號鬥爭對象,他們認為地主剝削貧民,不勞而獲,罪大惡極。縱然這些地主人家平日都是夏施茶飯,冬施衣食,扶貧救病,樂善好施,受到鄉里宗黨的尊崇和敬愛,但八路稱這樣的人是「善霸」,他們說不管地主的為人再好,都是剝削窮人的腐敗階級,總而言之,富人有了財產,就註定有罪。

鬥爭地主的手段是很殘酷的,他們不僅強迫富人家讓出土地、房屋,還要富戶地主跪在全村人的面前認罪,數說自己乃至先祖的罪惡,在八路的指使下,認罪必須償命,欠債一定還錢,過去向窮人剝削的,現在要加倍償還,應當處以極刑。除了將地主本人公開批鬥當場打死外,還把地主的家屬趕出家中,指定一個區域令他們乞討為生,這叫做「掃地出門」。後來我在南方見到好些難民,其中婦女大都被剪光頭髮,剪的七長八短的,據說這些都是被八路掃地出門的地主家屬。

八路的手段越來越厲害,名堂越來越多,老百姓受盡了日本人的屠殺蹂躪、遊擊隊的迫害勒索,現在又來了手段更高更辣的八路軍,魔鬼當道,浩劫難逃。

離家

最早聽到八路鬥爭地主的消息是從鄰村傳來的,我們的村子在八路的擺佈下,也開始慢慢蘊釀這種恐怖的氣氛。大家惶惶不安,尤其像我們這種人家更是害怕。父親感到事態不好,應當及早避避風頭,他先走一步,要我們兄弟三人分批離開,以免招人注意。當時大家的看法,日本人、遊擊隊雖然都曾橫行一時,但最後都倒了下去,八路軍是什麼東西,能成什麼大事,他們要是成了,老百姓還有好日子過?他們也不過像是過路的蝗蟲,為害一時而已。想不到這些過路的蝗蟲落地之後便不走了,直到現在還盤據在家鄉。

這時候北邊的高崖(姐姐的婆家,嫂子的娘家,也是我的外婆家)、于家窪(三姑母家),以及孫家莊子(祖母的娘家)因為靠近昌樂和濰縣,還在國軍和遊擊隊的掌握中,所以起先父親帶著我們兄弟在于家窪姑母家躲躲。後來又到孫家莊子,孫家莊子是父親的外婆家,許多表親長輩都已故世,只有一位四表伯父,也就是父親的舅表哥還健在,我們就住在他家裡。表伯父的家境也不算好,對這遠來的親戚雖然還是盛情招待,但是時間久了,住親戚家總不是辦法。聽說家我們是無法再回去了,我們如果回去,就會被列為清算鬥爭的頭號對象。

後來繼母帶著小妹和二姐也都逃出來了,說家鄉已經開始鬥爭了,我們三伯母在鬥爭會上被人打的死去活來,給她加了兩個罪名,一是地主,一是反動份子的家屬(凡是跟隨國民政府做事的一律稱為反動份子),所以三伯母首當其衝的遭到迫害。

我們逃難在外,一切經濟來源完全斷絕,住在親戚家裡,總不是辦法。而且我已長大,過不慣寄人籬下的生活,是到了該自食其力的時候了。

-安邱

我自己一人來到了縣城,考進了縣政府的一個政治工作隊(名稱不大記得了),配屬在當地的駐軍,不過好像沒有什麼工作。北方天冷得特別早,我離家時沒帶什麼衣物,只有一條單薄的被子,天氣漸漸冷了,幸好我的一位遠房哥哥替我做了一件棉上衣,讓我非常感動,深深感到雪中送炭的溫暖。

我生長在鄉下,這是第一次到城裡來。

安邱算是一座小城,城牆是用土夯的,很厚很高,護城河也很濶很深。北方的城市大都如此,所謂「金城湯池」,是說城若金石之固,池若河海之深。親眼所見,果然如此。除了城池以外,還有毗連一起的東西南北四關,一般來說,城裡是機關衙門、學校等所在地,四關則是住家和工商區。

 城裡比我們家鄉附近的村鎮大多了,人也多得多,十分熱鬧,讓我的眼界大開。城裡馬路寬濶,房子高大,最熱鬧的地方是南關,各種各樣的店舖都有,人們來來往往的顯得特別熱鬧。在我們家裡買賣東西,都是每隔五天趕一次集。所謂「集」,就是固定一個日期,比方說逢五、逢十,買賣人把各種各樣的貨品,小至一針一線,大至一頭牛、一匹馬,搬運到固定的地方銷售,趕集只有一天,下午四、五點鐘便散集了。城裡天天像趕集,聽說南關也有大集的日期,但是我沒有去看過。

城裡的大街上「牌坊」很多,我已記不清它們是代表哪些功名前程。東關有座花園,規模不小,我去玩的時候,因為是冬季,除了冬青一類的常綠樹還點綴著綠葉外,大部分花木都已枯萎,如果是在春夏季節,這裡一定是美麗的園地。

我在城裡雖然只住了短短的兩、三個月,但對城裡的一草一木、一屋一坊都留下了深深的回憶。這座城是一座標準的中國傳統古城,尤其是她的質樸、典雅,讓我覺得她是很美很美的一座城。

三伯父家者堃二哥在安邱中學教書,我去看他。二哥說還是想法子要我念書,我當然很高興,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我的父親已無力再接濟我。二哥的朋友多,他是北大畢業的,想一點辦法沒有問題,可是二哥為人很小氣,又吸雅片烟,根本不可能再去照顧別人。雖然,二哥實際上沒有幫到什麼,但對他的鼓勵我還是非常感激。人到了困難處,一盌飯、一件衣固然是幫助,但一句話的安慰和鼓勵,也是一種幫助。

我在城裡的一段時間,不時傳來家鄉的消息,我很想回去看看,但因種種困難,無法成行。去了幾次信都不見回音,真是憂心如焚,望眼欲穿。這其間三弟來過一次,我們在南關見面,久別重逢,倍感親切。三弟是由孫家莊子父親那邊來的,他告訴我父親和家裡的人都平安,臨別時還給我留下來兩塊現大洋,我問他哪裡來的這麼多錢,三弟說是四表大爺家大表哥給的,三弟沒有捨得用,把錢留給我,手足之情,讓我十分感動。

住在城裡固然還算不錯,但目前這份工作對我來說,感到不很適合,每天大家在一起只是玩玩而已,沒有東西可學,沒有事情可做。這時候有人告訴我成九在青島工作還不錯,何不去青島請他想法子安置工作。我馬上寫了封信給成九,說明我的願望,好像沒隔多久,成九即來信要我去青島。我接到信後,真是歡喜萬分,立刻動身。

-青島

從安邱到青島,必須由濰縣或坊子上車,濰縣是膠濟鐵路中間的大站。膠濟鐵路從濟南到青島,全長九百六十華里,濰縣剛好剛好在中間。這條鐵路沿途大站都有國軍駐守,但八路軍常乘隙偷偷的炸橋毀路,以致火車經常不能通行。我總算有點小運氣,當我到達濰縣的第二天便通車了,順利的到了青島。

成九住在遼寧路,日本大廟的隔壁,他是正中書局的經理兼印刷廠廠長,環境還算不錯。在書局的辦事人員,裡裡外外有好幾位都是投奔成九安置的。局勢一天天的緊張,鄉村的老百姓湧向城市,城市的容量和工作機會有限,形成了人滿為患的現象。在成九處住了幾天,承成九的關係,把我介紹到山東大學的附屬實驗工廠裡去,我總算有了安身之地。

這所工廠是山大農學院的附設工廠,原是由日本人手中接收過來的醬油製造廠,廠址在登州路,規模相當大,從進廠原料到出產醬油都是一貫作業。我們接收過來後,不但沒有再加利用,竟變成了一座難民營,弄得廠裡面目全非。這些老老少少的難民,大部分都是膠東一帶縣份逃出來的,他們把巨大的醬膠木桶推倒,墊平底部,桶口掛著門帘,就變成了一間可容三、四人的房間。廠房裡本來是一排排的木桶,現在竟變成一個個的小房間。

廠長劉富泉,好像是安徽人,在後方大學畢業後,派到山大做講師兼廠長。這位劉先生,年輕氣盛,辦事認真,講話川味很重,愛打著川腔川調:「格老子,八年抗戰硬是要得」,好像不這樣露一兩句,不足以證明他是到過大後方參加抗戰似的,這是當時由後方來的人普遍的現象。

廠長劉先生滿腔抱負,想把這所廠好好發展一下,但難民使他束手無策。起初他還想來硬的,帶著校警、校工和廠裡的人,想把難民一鬨而走,結果被他們團團圍住,領帶都被扯掉了,幾乎挨揍。

這些難民並非單純的個人問題,而是社會問題,他們都是流亡在外,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當時如果運用一點方法,先給他們安置一個地方,再給他們一點錢,用溫和的方式疏導一下,我想他們是可以搬走的。可是這位廠長劉先生僅憑一股蠻勁想硬趕他們走,結果越弄越糟,後來連大門都不敢進了。

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放棄了這所廠,搬到遼寧路的辦公處去。辦公處是一座兩層樓房,在廠長的計畫下,只能做小規模的醬油研究工作。

青島是一座美麗的都市,素有東方瑞士之稱。依山面海,風景秀麗,馬路寬濶,樓房不很高大,紅瓦綠牆,參差錯落,別有風味。山東路、遼寧路一帶,大馬路的兩邊植以高大的梧桐,夏天綠葉成蔭,整條人行道可免烈日照曬。

青島氣候溫和,市區整潔,空氣清新,冬暖夏涼。在夏季裡很少見到蚊蠅,可見環境衛生辦得好。青島的下水道做的非常好,無論是久雨或暴雨,街道永遠保持清潔,絕無積水或污穢的情形。

通常在街上跑的有四種交通工具,一種是公共汽車,數量不多;一種是街車,像現在的計程車,但不計里程,依起迄點定有固定車資,只要有空位,招之即來;還有一種是三輪客車,這種車子顛簸得厲害;最出色的是一種四輪馬車,御者在前,後座可容兩、三人,馬車所經之處,多鋪以石板,雙馬並轡,昂首奔馳,馬蹄噠噠,十分威風。

大街上車水馬龍,青年男女雙雙相挽,徜徉漫步。洋人們手推著輕巧的娃娃車,逍遙於路邊的梧桐蔭下。入夜後霓虹交映,燈火輝煌,呈現著一片繁華的景象。

青島的名勝風景地區很多,如匯泉海濱公園、海水浴場、水族館、中山公園、萬國公墓、湛山寺,郊區有嶗山寺等,都是風景優美的遊覽勝地。

青島的碼頭在全國來說是數一數二的,分大港與小港二處,小港是漁業碼頭,大港是商業與軍事碼頭。大港計有五條碼頭,四條直伸入海,第五條蜿蜒繞著其他四條,中間均以鐵道相連,港濶水深,數萬噸巨艦均可靠入碼頭。當時中國除了上海以外,最大的吞吐量要算是青島了。

青島的工業發達,尤其紡織業居全國之冠。青島啤酒也是遠近馳名。市郊烟囪林立,每到中午時分,汽笛長鳴,縱然沒帶手錶,也知道十二點到了。

我在35年底抵達青島,那時膠濟鐵路還維持時斷時續的通車,沿途大站均有國軍防守。青島外圍駐有重兵,海上有美軍第七艦隊巡弋,看來這是座萬無一失的都市。

再接到大哥由縣城裡來信,得悉家中的情況愈來愈糟。安邱縣城已經被八路打下,幸好我走的及時。父親仍然住在北鄉的親戚家裡,長期寄人籬下,自然心情不好。二姐嫁人了,婆家是離我家十二里的牛沐,是一家中醫,姐夫是什麼樣子,我從來也沒見過。二姐最可憐,她只比我大一歲,母親去世時,她也只有八歲。因為脾氣倔強,從來不向別人服過氣、低過頭,天天緊鎖著眉頭,沒有見過她說說笑笑的快樂過。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出嫁,她的心裡一定很傷心、很難過。我看著大哥的來信,眼睛裡不覺湧滿了淚水,心裡像是扎進了一把尖刀。大哥在昌樂縣城裡電信局做事,三弟跟他一起,我們這一家已是東奔西跑,流離失散了。

我住在青島算是在天堂之上,可是我的家人仍然處在戰火的邊緣。我是家庭中的一份子,卻沒有盡一點幫助的力量,想到這裡,往往夜不能寐。當時我只是工廠的技工,每月薪水大概十幾元(當時可以買到十袋麵粉),除了個人生活開銷外,所剩無幾,所以也無法抽出錢寄給父親他們。在第二年的春天,夢錫回家探親,我託他帶給父親一百多元,這算是我一生中對父親唯一一次的孝敬。後來越跑越遠,終於與家人失去聯絡,變成了離群的孤雁,再也回不去了。

青島是一座美麗的城市,住久了真不願意離開她。我的工作僅是一名技工,工作輕鬆,還算過得去。可是年輕人的心理就是不容易對現實滿足,在一個地方安定之後,總又想掙脫而去,尋找另一個更理想的園地。我就是在這種情形下離開青島的。

在青島住了一年多,這美麗的都市留給我的印象,很深!很美!

-臨沂

我的堂侄宜年在濟南工作,來信告訴我,有位親戚韓連斌先生(號稚文)在臨沂當法官,他那邊可以為我安置工作,如果我願意去的話,可以去找他。接到信之後,我十分高興,尤其我的同事劉先生很贊助我去,他說在這裡做一名工人,沒有出息,到那邊去總是一條發展的路子。另外,我們那位廠長劉先生,我很看不慣他那種神氣活現、毛毛躁躁的樣子,他因為廠的發展不如意,時常遷怒到我們幾個人身上,有時候說些帶諷刺的話頭,使人聽了難過。當然,以他當時的地位和身分,一定把我們看成不懂事的大孩子,或是一名逃難的難民,可是我們是有志氣的年輕人,並不是像他想像的那樣,這也是促成我離開的另一原因。

大約是在37年的春天,我離開了青島,坐船去連雲。我的同事劉先生像親大哥一樣熱心的關照,幫我買船票、訂艙位,還送我上船,使我非常感動。坐了一夜船,第二天早晨到了連雲港,再轉隴海路的火車到新安。

從新安到臨沂要坐汽車,沒有固定的客運車,只有軍勤車,也叫做「黃魚車」,軍車主要是運輸軍品,拉客是額外收益,叫做拉黃魚,先交錢後上車,時間到便開車,上不去他們也不管,錢也不退,叫你吃啞巴虧。那時候的軍隊不講什麼紀律,如果你不服向他們理論,除了挨揍以外,得不到什麼好處,所以縱然吃了虧,也不敢哼一聲大氣。我就是付過兩次錢才上得車的。第一次付過錢後,人爬上去了,行李擠不上,不得不下來,車子一走了之,第二次才算擠上了。

到了臨沂找到韓先生,他為我安置了食宿的地方。韓先生是臨沂高等法院的首席檢察官,畢業於朝陽法律系,胖嘟嘟的身材,四十幾歲。他家在濟南,一個人在臨沂當法官,看樣子很孤單寂寞。

臨沂是魯南的大城,也是一座歷史很悠久的古城,比安邱城規模大得多,但就商業和建築來說,倒是沒有比安邱進步多少。

城裡古蹟很多,有五賢祠,所謂五賢,就是諸葛亮、王祥、顏真卿、顏杲卿、王羲之。諸葛亮是三國時的大政治家,王祥是晉朝臥冰求鯉的孝子,顧名思義,沂河流經臨沂的北邊,河裡盛產鯉魚,相傳王祥臥冰求鯉就是在沂河之上。顏真卿、顏杲卿是唐朝人,一位是書法家,一位是忠臣,王羲之是晉朝的大書法家。另有洗硯池,是當年王羲之學書法洗硯的地方,現在只是一個小池塘,池塘裡有些小鯽魚,經常有幾個老百姓在這裡撒網抓魚,古蹟寥落至此,令人感歎!

臨沂也像安邱一樣,以南關的市面最繁榮,商業最發達。此地盛產羊毛,在南關每天都有很大的羊毛市場,有原毛,也有當地的毛織品,物雖不美,價格卻非常便宜。小吃業特別發達,醬菜很有名,有一種食品味道最美,是我在其他地方所沒有嚐過的,叫做「糝」(讀sā),用雞絲或牛肉絲熬的湯,裡面放些姜米,濃淡適宜,味道鮮美,是我早點的必需品,再配一兩支油條,更為可口。

當我剛到臨沂時,臨沂還算安定,幾個月以後,戰火也慢慢的接近這座古城的四週了。臨沂城的防禦工事非常堅固,城牆高而厚,牆基內部有寬濶的通道,可以繞城一週。城的四週都是接連的防禦堡壘,城外濠寬水深,真可謂銅牆鐵壁,固若金湯。城裡還有一座小型兵工廠,可以製造機關槍一類的武器。部隊天天演習,天天打靶。

城裡的最高行政機關是專員公署,專員是當地的最高軍政指揮官。聽說專員的家屬被八路軍殺了,他為了報復,每當部隊出擊回來,都抓了很多人,其中有土八路,也有普通老百姓,但不管有無證據,不問誰是誰非,頂多關個兩三天,也不經過任何審判程序,就用卡車運到河灘上,一齊槍斃。戰亂時期的人命,真是雞狗不如!

這些代表政府的是這些擁有兵權的軍人,他們毫無政治意識,只信賴槍砲就是力量,靠槍砲就可以解決問題。明明是八路軍與政府敵對,而國軍竟把鄉間的老百姓都看作八路,把老百姓逼到沒有一條活路可走,最後都順從了八路,根本就是官逼民反、驅良為盜!

37年5月,昌濰失守(昌樂與濰縣),全城的軍隊、機關、學校數千人經過幾個晝夜奔跑,終於到達臨沂,聽說沿途死傷、失散的人很多。這批人到達臨沂縣境後,住在城北的幾個村子裡,我聽到消息後,急忙趕去看看,最先見到的是堂哥友伯,他說我的大哥與三弟都來了,當時真是高興萬分,想不到我們兄弟又能在異地重逢。

友伯哥帶我去找到他們,我見到大哥勞累悽慘的樣子,不禁悲從中來,淚如泉湧。三弟還好,相當活潑健壯。少川二哥他們幾位也都見到了,大家總算幸運的躲過這場劫難。三弟隨我到城裡,我送他一床棉被,又把身邊的幾塊錢給他,這是我對大哥與三弟僅有的一點幫助。他們休息了幾天,便繞道去濟南,從此我們兄弟一別二十多年,迄未見面,將來是否有重逢的一天,很難預料。後來聽說大哥與三弟都到了軍中,三弟在第二綏區的幹訓班受訓,等到濟南被八路軍打開以後,他們的生死下落,我再也不知道了。

流亡

-徐州

當到了不得不亡命奔走的時候,此時心中原有的憂慮和惶惑反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顧一切向前奔去的勇氣。

韓先生的公子韓梅由濟南來看他父親,韓梅與我同年,我們很玩得來。當他回濟南的時候,約我一道去,我的行李都整理好了,臨行前卻又打消了去意,韓梅很失望的一個人離去。如果我去了濟南,也許不會繼續逃亡,但是我的遭遇可能像家鄉受到迫害的人一樣。人生的際遇,不知怎的,冥冥中好像有一種力量在巧妙的安排著。

我由青島剛到臨沂的時候,臨沂城裡城外十分安靜,無論是城裡的軍政機關、做生意的商人、種田的農人,都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根本感覺不到戰爭即將來臨的氣氛。

自從昌濰失守,膠濟路斷絕,津浦路沿線的重地也跟著被八路軍相繼攻破,臨沂雖不靠鐵路線,但受到的影響卻非常大,因為膠濟和津浦兩大幹線都是以濟南為交點,如今這一個鉗形的兩隻把手在敵人的掌握中,而臨沂恰恰處在中間,縱然敵人不來攻擊,也是難以支持的。當時臨沂軍政當局指示,一方面積極備戰,一方面疏散非戰鬥的行政機關,在這種情形下,我隨著韓先生到了徐州。

剛到徐州,我們住在靠近車站的一家旅館裡,旅館規模不大,叫做「來賓旅社」。當時住在一起的還有幾位法官和書記官,大家茶餘飯後,扯淡閒聊。他們年長的先生們好像不大關心戰局的變化。其中有位姓陳的老書記官,是浙江人,與汪精衛是同學,他常常提到汪精衛少年時在日本的情形-兆銘長兆銘短的,聽來津津有味。另外在旅館裡同時住的還有幾個軍官和士兵,他們是運輸部隊,那時候叫做輜重兵。其中有一個軍官年紀很輕,帶著年輕漂亮的太太,這位太太講的話我們聽不懂,陳書記官是留日的,他說聽來像日本話,但又不像,後來只得承認他也聽不懂。這對夫婦恩恩愛愛的樣子,也時常做為我們談話的資料。後來我到了台灣,想起這段往事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位太太是台灣人,講的都是台灣話,所以當時一句都弄不清楚。

徐州位於津浦、隴海兩大幹線的交點,位置極為重要,為古來兵家必爭之地。徐州市區遼濶,還在闢建中,下水道很差,每逢天雨,積水不退,水退後又是污泥滿地。舊城彭城路一帶,街道狹窄,鋪以石板,尚稱乾淨,商業多集中這一區域。城內古蹟甚多,最著名者為「西楚故宮」,為當年楚霸王項羽的王宮。項王蓋世英名,威震八方,一旦殞落,也只得留此斑剝零落的斷垣殘壁,供人憑弔而已。

徐州隸屬江蘇,位居北部,鄰接山東、河南二省,民風強悍,傳說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對徐州印象最差,臨行下了兩句評語:「窮山惡水,潑婦刁民」,說得似乎過份些,但經我親自見聞的印證,也不太算冤枉。徐州附近的山多半是光禿禿的,草木不生(其實北方的山大都如此),除了自來水外,一般人家所用的井水多含苦味。男人好鬥,婦女潑辣,尤其是罵人,一罵就是一大套,什麼「奶奶日的」、「龜孫」、「龜孫羔子」…,聽來極不入耳。

徐州一般人的生活很好,通常都以麵為主食,而且大都喜食單餅,這種薄薄的單餅,徐州人叫「烙饃」,我們家鄉夏季也時常吃這種單餅,所以吃來很習慣。

住在徐州的這一段時間,覺得有兩處地方最可遊覽。一處是雲龍山,這是徐州風景最好的地方。山很高大,林木豐盛,古樹參天,登山道旁,有亭榭數處,供人休憩。山頂有一座古廟,廟內巨佛是在天然石壁上雕刻而成。有一口古井,井口蓋有石板,旁立石碑,為明代天啟年間所建,聽人講過一段此井的神話,但內容早已忘記。在山頂可俯瞰整個徐州市區及機場,歷歷在目。

另一處為舊黃河岸,這裡是龍蛇雜處的下層社會三教九流聚集之地,有擺地攤的、賣大力丸的、玩把戲的、說武老二的、測字算命的、教小魔術的,應有盡有。到這裡來不需要買門票,可以盡情遊覽,倦了在露天茶館喝杯清茶,餓了就隨便在攤子上喝點湯或吃盌麵,很有意味。

剛到徐州時,我們原打算立刻去南京或上海,但由於韓先生拿不定主意,以致於一天天的拖延。韓梅從濟南來信,盼望他趕緊回去,而我們幾個人則勸他不可回去,更增加他的困擾。他老在屋子裡背著手踱著步子,香菸一枝接一枝的抽著,臉色凝重,焦慮不安。韓先生年紀大,家累重,考慮的事當然很多。當時我的看法極為簡單,寧願在外面流浪受苦,也不能再跳進火坑,其他的什麼思想問題、信仰問題,我當時根本還不懂這些政治名詞。就在我們猶豫不決的時候,一連傳來了不幸的消息,首先是濟南失守,緊接著津浦路也斷絕了,我們已困死在徐州。

舉世聞名,也是關係國民政府存亡的一場大會戰在徐州發生,依後來的文字記載,雙方集中百萬以上的兵力,可是當時住在徐州的我們,卻沒有聽到隆隆砲聲,也沒有聞到火藥的氣味,市區裡一切都保持平靜安詳,彷彿只要大砲不在自己的門前放,一切的變化都與自己沒關係似的。這場大決戰究竟怎樣打的?如何被人家吃掉六個兵團上百萬的兵力?據說這些部隊都是全國最精銳的國軍,而且都是半機械化部隊,比起土槍土砲的八路軍來說,在裝備上是不成比例的。但是我們被打敗了,而且敗得很慘、很澈底,在中國戰史上恐怕是史無前例的一場糊塗仗!這些領兵的將軍們,有的丟盔拋甲的跑到台灣來,後來有的仍然做著大官,我看過他們的回憶錄,都是洋洋灑灑的功在國家,而徐州一戰的慘敗,導致國家覆亡,卻沒有人能捫心自問說出真正的原因及承認過失,大概是「此天意也,非戰之罪也」,可歎復可恨!

記得是在一天的傍晚,突然傳來了消息,說是部隊撤退了,徐州放棄了。我們趕緊到街上去看,也沒有看到什麼動靜,後來又聽到遠處有槍砲聲和爆炸聲,有人說是車站炸了,有人又說是倉庫炸了。當天晚上法院裡的幾位先生商量去處,有的說出城跟部隊撤退,有的說這樣盲目的跟著跑,太危險,看看再說。就我所知,當時確有幾位先生出城跟部隊走了,他們是否安全脫險?以後再沒有消息。後來聽說這批軍民根本沒有衝出八路軍的包圍,最後被擠在蕭縣、永城一帶,而當時已是天寒地凍的冬天,因凍餓而死的不知多少,倖存者百不及一,真是場悲慘傷心的窩囊仗!

大家一夜驚慌未曾好睡,第二天上午我到街上打聽,令人吃驚的是,這巨變在一夜之間竟完全平復,幾乎找不到戰亂的痕跡。他們以驚人的速度,完全控制了局面,有些人家已掛起紅旗,表示歡迎的意思,衝要街口張貼著革命大學的招生廣告,書店裡陳列的書籍雜誌都是由東北出版的新書,連歷史地理都換了他們編的新書,到處懸掛著列寧、史達林、魯迅的巨幅照片。我們對敵人的實力真是低估了,以往大家總認為從延安窰洞裡鑽出來的土八路懂什麼?其實這些人並不土,他們的手段高明,再配合軍事冒險及心理攻勢,處處痛擊著我們的弱點及空隙。因此,無論我們兵力如何強大,裝備如何新穎,都難逃失敗的命運。徐州大會戰,可歌可泣的事蹟很多,但我所看到的僅此而已。

-運河

徐州大戰結束,我們僥倖沒有被捲入死亡的漩渦。聽說北上的火車已經修復,但我們可以回家嗎?郵電也通了,我們能寫信報平安嗎?我自己的心理是一千個不字!那時候年紀輕,不大考慮前因後果,只要下定決心,便勇往直前。年輕人有股傻勁,所以冒險犯難的事,多是年輕人幹的。

韓先生始終猶豫不決,竟日繞室彷徨,拿不定主意。他的想法,第一是不放心家裡的妻兒老小,第二是究竟向哪跑呢?法院裡的先生們大都散去,回家的居多,這時只剩下韓先生、我,還有一位劉臨莊先生。劉先生是臨沂縣議員,他決心要到南方去。我們的希望是韓先生帶我們走,他的朋友多,再向南逃,不至發生問題。但是韓先生一直拿不定主意,我和劉先生都急得不得了。

劉先生年齡與韓先生差不多,經驗老到,天天纏著他:「稚文兄啊!走吧!我們既已逃出了虎口,何必再自投羅網呢?再說韓梅他們都長大了,也不需要你去念著他們…」

韓先生總是苦笑著說:「我們又沒有作惡犯法,難道他們容不得我們?我們又何必自找苦吃呢?」

因為韓先生離家很久,一直住在城市裡,對鄉下老百姓所遭受的迫害,並沒有親眼看到,所以他對問題的看法,多半是理論的分析及基於人性的判斷,認為不管誰掌握了政權,對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來說,總不至於斬盡殺絕。

我們在猶豫不決下一天天的過去,不覺已到了陽暦年。過年的那天,徐州市面上,有的店舖掛國旗,有的店舖掛紅旗,掛國旗的沒有遭到麻煩,掛紅旗的也無人反對,這是當時的一種怪現象。

這時有位趙先生帶著妻子由濟南逃出。趙先生與韓先生是朝陽同學,趙先生把濟南的現況說明之後,韓先生才下了決心,我們幾個人能夠脫離險境,趙先生的助力很大。韓先生下了決心之後,大家商量著走的路線和通行手續的問題,經過幾番研究之後,決定由徐州取道淮陰,搭船沿運河南下鎮江,再轉上海。通行問題,由劉先生用肥皂刻個戳子,每人蓋了一張放行條。總算一切問題都獲得解決。

韓先生、趙先生夫婦、劉先生和我一行五人,包了一部膠輪馬車,由徐州出發。當時我的心情又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我們即將逃離苦海,緊張的是此去前途茫茫,不知何處是安身之地?家越來越遠了,父母兄弟姊妹以後見面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隨著凌晨清脆的馬蹄聲,心頭上迴旋著這許多的問題。

馬路兩邊都是戰後的遺跡,四處散落著車輛、彈藥、殘缺不全的屍體。我親眼見過殺人、害人的日本鬼子、遊擊隊,這些魔鬼們曾經猖狂一時,但是何嘗想到後來會被打倒?今天八路軍殺人放火,如日中天,他們總有一天也會被別人消滅吧!

到了淮陰,我們包了一隻船,順河南下。這條船是手搖的大木船,船家一家大小數口都住在上面,再加上我們一行五人,船上頓時擠滿了人。這是一次長途行程,據船家說要走十多天呢!

運河曾經是中國南北交通的動脈,古代因為南北陸上運輸不便,南方盛產的稻米、鹽、糖、絲織品都是經由運河輸送到北方,所以這條河又叫作運糧河。相傳清朝的乾隆皇帝歷次南下巡視,都是經由大運河,浩浩蕩蕩,直下江南。文人筆下的「乾隆遊江南」,真是多采多姿,至今仍為後人傳頌。後來我到了杭州,見到許多名勝古蹟都有乾隆皇帝的御筆題字,令人神往當年太平盛世的萬千氣象。

自從鐵路開通以來,南北運輸大都由陸上解決,這條南北大水道便逐漸沒落。由於久已無人疏濬,淤積之處很多,有些地方還特別狹窄。運河上游地質極為堅硬,許多處河岸的鑿掘痕跡猶在,以現代的工程技術來看,可以想見當年不知動用了多少民力,一鍬一鏟的挖掘。這些民伕遠離家鄉,拋妻棄子,犧牲了多少性命才造就了大運河的繁華,然而人們在欣賞河岸風光,讚美大皇帝的龍舟艷事時,又何曾有人追念這些開通運河的壯士英雄們呢?

我們搭的這隻船,完全靠船尾一條長長的櫓作為推動力量,搖櫓看起來漂呀漂的不費力,其實搖一會兒就會感到手臂酸痛,尤其碰到逆風,河上波浪一陣陣的衝上船頭,倍增前進的阻力,這時候任你如何用力去搖,船始終是慢吞吞的一進一退,半天仍停留在原處。如果遇到了大的頂風,船家便用兩條很長的繩子拋向岸邊,用人力拉著船前進,這叫作拉縴。當時我年紀輕,不忍心看他們像老牛拖車似的匍匐前進,便跳下船去幫船家拉,要不是逃難,我一輩子也沒有拉縴的機會。

運河兩岸風光如畫,美不勝收。雖然這時是冬季,見不到桃紅柳綠,聽不到呢喃燕語,但卻沒有北方隆冬的肅殺之色。船到高郵、寶應一帶,平原廣袤,水天一色,田邊有高大的風車,景色壯觀美麗。這一帶鎮與鎮相連、村與村相通,全仗舟楫通行,見不到騾馬車輛,所謂水鄉澤國大概如此。

趙先生夫婦、韓先生、劉先生等四人,晚間與船家都侷促在船艙裡,促膝談天,聽來似感溫馨愜意,但腰不能直、腿不能伸的酸痛味也是夠瞧的。我在晚間都是帶著行李睡在艙棚的上面,夜風涼爽,水聲潺潺,仰望蒼穹,星月交輝。年輕時身體壯,不怕冷,往往竟夜長思,追憶過去,預卜未來,當心思枯竭,便昏然睡去。

高郵、寶應二湖毗連數十里,水天一色,一望無際,叢叢蘆葦,白花片片,成千上萬的野鴨出沒其間。船行湖中,風平浪靜,水面清澈幾可見底。偌大湖面,居然只見我們這隻船,也許這時不是捕魚季節,也許是因為戰亂關係,漁民不再下湖。我們孤獨的、靜靜的蕩漾前行,如果不是因為戰亂逃亡,在這廣濶美麗的湖上,一葉扁舟,三五好友,把酒言歡,看群鴨起落,實在是人生一大樂事。

由淮陰至鎮江,確實經過多少時日已無法記憶,古人所謂「山中無日月,寒盡不知年」,我們在運河船上的這段日子,確有不知年月之感。總之,這段數百里的行程,大約走了半個月以上。

在這段行程中,我們曾遇到兩處八路,一處是土八路,忘了是在高郵還是寶應,他們只看了一下路條,便被唬住了。另一處是在瓜州,看樣子是正規八路,穿著灰布衣服,年紀都很輕,精神都很飽滿。他們沒有阻攔,也沒有檢查,只是說前面有國民黨的部隊,要我們小心。至於對我們是做什麼的?到哪裡去?絲毫不過問。這算是我們離開八路佔領區的最後一關。當時我想,像這樣的八路不也是很好嗎?為什麼清算鬥爭、製造紛亂、破壞倫常的土八路就那樣凶殘無人性呢?後來我才弄清楚,他們是打仗的歸打仗,搞破壞的歸搞破壞;說好話的說好話,做壞事的做壞事,一面做人,一面做鬼,八路就是這種特性。

由瓜州到鎮江,只有一江之隔,國軍在江北面還守住幾處據點,與我們同時過江的另外還有幾條小船,當我們快要接近國軍防地的時候,對面噹噹的來了幾槍,這時船家一面慢慢蕩著,一面高聲喊叫:「我們是過江的老百姓呀!我們是做生意的呀!」對面用喊話器大聲喊著要我們一條船一條船的蕩過去,讓我們靠在一艘沈船邊,然後對船上的人一個個的盤問、檢查,從哪裡來?到何處去?做什麼的?趙先生帶了一批黑棗和崵山梨,他們更是像猴子似的挑挑揀揀、吃吃拿拿,過去我們所見過的國軍部隊都有這種毛病,現在退到江邊還是老樣不改,當時我們的心理真是充滿一腔的氣憤和懊惱。

麻煩了大半天,我們也費了不少的脣舌,他們總算網開一面,放我們過去。過了這一關便是江面,看到一望無際的長江,隨著滾滾洪流,心情也起伏不已!過江的時候,船家為了祈禱平安,虔誠的焚香燒紙,據說長江裡有一種江豬,力大凶猛,船如果碰上,會被牠撞翻,如果求了神,神會把這些凶猛的東西趕跑,保我們的船平安過江,不管是真還假,我們總算平安過江了。我們感謝船家的誠心,也感謝江神的保祐。

船到鎮江,恰是舊曆除夕,江邊仍是帆檣如林,但人跡杳杳。船靠岸後,我們下了船來,想吃點什麼,只見家家關門閉戶,大街上行人寥寥可數。這座水旱碼頭、臨江古城,在戰火來臨的前夕,已悄悄隱蔽了繁榮的面貌。我們在街上找了一家小館,每人吃了盌麵,算是過了除夕。

當時因為京滬路交通很亂,趙先生帶的貨品運輸困難,因此決定由我押船運到蘇州,他們四人則坐火車去蘇州。我們在蘇州會齊後,趙先生處理了貨物,我們一路去上海。

-上海

上海是遠東第一大都市,當時的人口有六百萬,工商發達,水陸交通便利,街道寬濶,樓房高聳天際,為國際貿易港口。著名的先施、永安公司,樓高二十四層,氣勢雄偉,為當時上海最高的建築。馬路上有電車,分有軌和無軌兩種,其他有公共汽車、街車、三輪車、黃包車等,形形色色,交通秩序感覺上有點亂。指揮交通的警察都是高頭大馬的,看樣子都在一米八以上,據說這些都是特別挑選來的山東大漢。入夜以後,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更點綴出夜上海的美麗。戰爭雖然接近江邊,但就上海來說,仍然充滿著繁華及艷麗。

我們在上海四川路一家旅館住了幾天,最後決定,韓先生與趙先生夫婦暫留上海,劉先生去餘姚,我去杭州。當時山東第二聯中遷到杭州,韓先生寫了封信,要我帶著去辦入校手續。我們這五位在戰火中的患難之友,就這樣分別了。我隨著劉先生到了上海北站,只見人潮擁擠,大部分的旅客都不買票,秩序很亂。我們在車站等了大半天,總算擠上了開往杭州的西湖號夜快車,就這樣離開了美麗繁華的上海。

-杭州

在晨光熹微中,到達了杭州。我們下了車後,就近找了一家小客棧住了下來,胡亂吃了點早飯。我同劉先生出去分別打聽去處,走著、走著,不覺到了西湖邊,眼前豁然開朗,一幅巨大、秀麗的山水風景畫擺在面前,這就是西子湖畔。只見峰巒層層,蒼翠欲滴,湖面碧波潾潾,畫舫三五蕩漾,一條長長的堤貫穿湖心,兩岸綠茵垂柳,柳絲搖曳,小巧玲瓏的亭榭樓台在山邊岸旁,襯托出西湖的自然與人工之美。我和劉先生雖然急著要去辦事,但是在那駐足的片刻中,卻沈醉在這美麗的境界裡,俗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此語果然不虛。

我終於辦妥了入校的手續。手續雖然簡單,卻費了我不少的力。學校臨時設在法相寺與六通寺,由市區前往須乘車和走路。當我由學校返回旅館的途中,飢腸轆轆,疲憊不堪,讓我體會到生命的脆弱,一文錢憋死英雄好漢,何況我不是英雄好漢!所以除了一忍再忍外,別無克制的辦法。實在餓得受不了,拔起路邊一棵野菜充飢,味道又苦又辣,也得吞下。置身在這良辰美景中,只是靈性的感觸,但肉體卻體驗著飢餓的煎熬。走啊!走啊!體力早已全部耗光,額頭流著陣陣的冷汗,還是得咬著牙,拖著身子向前一步一步的走。

當我沿著湖濱路蹣跚而行,經過一戶人家門前,一陣飯香飄出,使我不禁在門前稍停了一下,主人是一位慈祥的婦人,大概看出了我的困窘,忙讓我進到屋裡,給我盛了滿滿的一盌菜飯,我忙不迭的吞了下去,這盌飯下肚之後,頓時燃起生命的活力。我帶著萬分羞愧的心道謝離開,很快便返回了旅社。

劉先生悶在屋裡,望著天花板出神,他一定也是沒有吃飯。我想,我們雖然要馬上離開,在分別之前,總不能這樣餓著肚子,情急之下,不得已打開我的行李,帶了幾件衣物,包括我的一枝鋼筆,不辨方向的摸到了估衣市等拍賣一類的地方,擠在人堆裡晃來晃去,因為語言不通,無法溝通,很久之後,才如願完成交易。記不清是賣了幾塊錢,但是這區區幾元,對我和劉先生來說可辦了很大的事。劉臨莊先生對我的這種作法,極感不安,但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我們就這樣在杭州分手,他去餘姚投奔親友,我去學校。以後我們便永遠失去了連絡。顛沛流離之際,人與人的遇合是場偶然,然而,分手時也是如此。

學校分別設在六通寺和法相寺,這兩座是古老、雄偉、莊嚴、肅穆的大寺院,建於南宋年間,最少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殿宇斑駁之處甚多,似乎經久未曾整修。四週群山環抱,古木參天,暮鼓晨鐘,清幽無比,確是一所修心養性之處。法相寺內有肉身佛一座,為該院前代高僧坐化,每逢節日,龕門開啟,可見一老僧趺坐,栩栩如生,真是奇蹟。晚上我們以門板為床,置於龕下,絲毫不感到畏懼。

寺內高僧甚多,各有禪房,除按時誦經外,書法及繪事也造詣甚高,極為精妙。當時我們的生活很苦,對他們這種高雅清逸的生活,甚為羨慕,心想,如果他們肯收留我們,情願剃度捨身做一名小和尚,長年住此,苦修一輩子算了。

學校以山東籍學生為主,由濟南到徐州後,又加入了一部分徐州學生,老師及男女同學約一千二百餘人。因受經費、校舍等限制,無法上課。這批師生由北向南,跋涉千里,最後暫時棲身杭州,名義上是一所學校,但事實上是一座難民營,只是沒有老弱婦孺罷了。

杭州市政府每月供應一點糧食,學校不起伙,只得由三、五人一組,個別領一點糧,自炊自食,談不到吃菜,僅有米飯而已。作飯的時候,廊簷下、山石邊,大鍋、小灶、臉盆、水桶,形形色色,極像北方集上的野攤子。早飯後,三五成群,遊山玩水,探幽尋勝,或到市區去,看電影、洗澡。說來令人難以置信,那時的流亡學生竟被與最不講理的兵卒視同一類,一般人稱呼當兵的叫丘八老爺,而流亡學生呢,竟稱之為丘九,較當兵的還大一級,少數人胡鬧的程度可想而知。

杭州為古臨安,南宋建都於此。北宋為金人所滅,徽宗和欽宗兩個皇帝被擄,趙構帶著宋室南渡,建都臨安,是為高宗。高宗應當有所作為,但因私心太重,惟恐北伐成功,徽宗和欽宗皇帝回來,不能當皇帝,所以把志在光復大業的忠臣名將,如李綱、岳飛等人,都一一罷黜或殺掉,起用秦檜之流,一心求和,以確保他的皇位。這一筆爛污賬,後人一概都算在秦檜的頭上,其實罪魁禍首應當是趙構,趙構應被塑以鐵像,率同他的謀和臣僚一同跪在岳飛的墳前謝罪才是。但因為他是皇帝,讀書人一向把皇帝看作至高無上的,皇帝永遠無罪,除了孟子「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算說了一句公道話,以後的讀書人多半不敢說這樣的硬話,因為讀書人多半靠作官為生,官是皇上賜給的,讀書人識時務,罵皇上萬萬不可。當然,讀書人也有硬骨頭的,可是畢竟少之又少,中國歷史數千年,漢唐明清,享國數百年,敢說敢為、不計個人榮辱得失的名臣,又有幾人呢?

杭州名勝古蹟很多,尤以寺院為最。最著名的有靈隱、法相、六通、虎跑、淨慈等,其中以靈隱建築最大,由於歷年不斷修葺,所以仍保持奐然一新,大殿雄偉壯觀,和尚數十人,每日按時誦經,方丈出入乘肩輿,僧眾視為尊長,地位崇高。靈隱寺前不遠處為飛來峰,奇峰插天,怪石嶙峋,山底有洞,入洞仰視,一小孔透天,名曰「一線天」,真奇跡也。附近出售紀念品的店舖甚多,多為佛像、木魚、寶塔等雕刻品。我囊中並無分文,僅能欣賞參觀而已。

南北二高峰,均建有古剎,因路遠未去參觀。由靈隱返回市區,途中有岳墳及岳廟,岳飛為宋代忠臣名將,如果不是南宋皇帝趙構私心作祟,一心謀和,岳飛一定大有可為。岳飛正當大破金兵之際,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最後以莫須有之罪,治之以死,岳飛之子岳雲亦同時遇難。後人為追念其父子忠勇,修廟建墳,春秋祭祀。岳飛父子墳墓形狀均為圓形,飛墳前石碑刻「宋鄂岳王之墓」,雲墳較小,在西側。飛墳前兩側有石碑十數座,均刻岳飛草書。再向前,有秦檜鐵像跪於墓前,早已斑駁鏽蝕,遍體為遊客唾涕,污穢不堪。秦檜一代奸相,謀害忠良,罪有應得。但他畢竟是聽命於皇帝,不過是替趙構揹黑鍋。可見天下事往往難見真相所在。

靠湖畔處,有兩座古墳,一為武松,一為蘇小小。蘇小小傳聞是杭城名妓,其出身來歷不詳,又說是蘇東坡之女弟,姑妄聽之。武松的墓甚為高大,墓前巨碑書「宋義士武松之墓」。武松在水滸傳中是打虎好漢、當時他們一群江湖英雄共有一百零八條好漢,落草山東鄆城梁山泊。何以武松會葬身杭州?水滸傳後有人寫了一本蕩寇誌,也叫續水滸,說這批江湖好漢最後歸降宋朝,是不是歸降以後,武松死在臨安。當然,這是演義說法,無史料可考。名湖之畔,埋骨英雄美人,益增西子風光,並供後人垂念。

由湖濱路右轉不遠處為淨慈寺,寺較靈隱略小,寺中有兩古處古蹟最為奇特,一為「建木古井」,一為「鑤花巨樑」。相傳淨慈寺為濟公活佛所修,濟公原出家於靈隱,因不守清規,為方丈所逐,乃自建淨慈寺。這座寺院修建不易,都是靠濟公一分一文的化緣募捐。在興建時因木料不足,濟公便運用法力搬運,許多樑木都由這座井中源源冒出,最後一根巨樑突出水面時,監工人員說木料已足,不須再建,濟公便用法力將大樑定在井中,是為「建木古井」,後人為紀念濟公的法力無邊,乃建亭井上,永作紀念。遊客參觀時,寺僧以繩垂燈籠而下,但見巨木出水面數尺,直立井中,據說日本人佔領杭州時,欲破此謎,曾以起重機欲將此木吊起,但未能得逞。另一古蹟為「鑤花巨樑」,正殿右側巨樑表面均為鬆軟鑤花,這大概是濟公故意施展法力,以顯示其佛法無邊。濟公傳的人物背景,多為杭城一帶,究竟是否確有其事,無可考據,只能說信則有之,不信則無吧!

杭州的名勝古蹟,除了上面所記幾處外,再如「虎跑寺」、「城隍廟」、「六合塔」、「錢塘大橋」、「蘇堤」、「白堤」、「仙霞洞」、「獅峰」、「龍井」等處,有的建於深山,有的築於湖畔,各有獨特之處。杭州之所以保有這些古蹟,且冠於全國,有幾種原因,其一,杭州之山靈秀俊逸;其二,杭州之水清澈明淨;其三,歷代文人雅士遺跡甚多,如蘇東坡、乾隆帝等;其四,氣候宜人,冬無嚴寒,夏無酷暑,確為美麗境界。

杭州有兩所大學,一是浙江大學,一是芝江大學。兩所大學無論是設備、師資、教育精神本來都是一流的。但自從赤焰侵向南方後,學校的精神也慢慢變質,其中尤以浙大為甚,他們公然在牆上用白灰塗寫標語,反對政府,詆毀領袖,警察發現後,除了塗掉外,好像沒有約束的辦法。有一次遇到他們幾個男女同學,居然問我們為什麼千里迢迢的流亡南方,何不參加「革命」?被我們臭罵一頓,幾乎要打起來。這些學生所知道的不過是書本上淺薄荒謬的共產理論,以及共黨工作人員的片面說詞,我們則是從火坑裡逃出來的,親眼見過事實,如何肯聽共產黨的一套?以後這些學生便再不敢惹我們。

共黨部隊節節南進,從報紙上看到和談公布的八條二十四款、南京和上海的危機,我們這批年輕學生當時雖然可說是毫無政治認識,但在我們單純的腦筋裡有一種疑問,共黨部隊何以如此猖狂?國軍部隊難道就真的抵擋不住嗎?當時不瞭解什麼國內外種種因素,更不知道部隊失去了戰鬥精神,人數再多、武器再好,也是沒有用的。

我們這批年輕人的心理只有一種想法,不管怎樣,只有跑定了!至於向哪跑也沒有打算,好像覺得中國這樣大,總有安身的地方。但是往哪裡跑呢?幾乎只能盲目的亂竄,我們像是落葉飄蕩在洪流裡,隨著巨浪不停的打轉和翻滾,有的被打碎,有的被淹沒,有的僥倖漂到了彼岸,在同樣的時間和空間裡,受到不同的遭遇,憑藉著僅是偶然和運氣。

在杭州時,我曾與在青島住的夢魁侄通過幾次信,那時青島的局面尚稱安定,得悉家中的變化很大,昌濰失陷以後,父親帶著家人在無路可走之下,已回家去了。大哥也輾轉由濟南回家,他們回家以後的遭遇再沒有一點信息。

隨著局勢的遽變,杭州的市面也慢慢呈現不安的現象,時常見到一批批過路的部隊,他們顯得狼狽不堪。有一次在車站上見到一批部隊,都翻穿著棉襖,據說這些是抓來的兵,恐怕他們跑掉,所以把衣服翻穿,容易辨認。那些人無精打彩的蹲在地上,滿面愁容。讓這樣的兵去打仗,真是荒唐至極!

過去國民政府時代,雖有兵役法令與制度,但因戰亂頻仍,有法而不能行,所以一般兵源大概分為三類:

一類是志願兵,自己的親戚朋友有當兵的,一個扯一個,或者在家走投無路只好去投軍。在帝制時代這種例子原就很多,直到民國亦未消除。

一類是抓來的兵,因為在戰時部隊兵員消耗很大,所謂消耗,一是作戰傷亡,一是逃兵,「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在這種情形下,兵員的變動很大,而兵源又極困難,不得不抓!除了抓老百姓外,甲部隊也抓乙部隊的兵,戰時部隊上下距離遙遠,本師的兵不認識師長多的是,所以甚至還把自己的長官抓來當兵,真是笑話!

一類是僱傭兵,當時的部隊除了作戰外,還有行政權,他們可以隨便向民間徵糧、徵伕、徵兵,如果不願當兵,出錢也可以,或者幾家合起來僱幾個壯丁去抵賬,而且當時部隊還有一種公開的惡例,就是吃空缺,團長吃多少,營長吃多少,連、排長吃多少,都有一定的成規,等到長官要來點閱時,便東拉西抓來頂名應點,所以當時連長以上的指揮官對於他的部隊,真正有多少兵,自己也弄不清楚。

部隊是這樣的部隊,兵是這樣的兵,談什麼紀律?談什麼作戰?都是寫文章的名詞。因為指揮官帶的是一群迷糊蛋,打的是糊塗仗!面對敵人有組織、紀律及戰鬥精神的部隊,這種仗如何打勝?三十八年,我們的部隊一路節節敗退,像秋風掃落葉似的,固然原因很多,而部隊的素質與作戰精神極壞,未嘗不是重大因素之一。

當南京失守、上海戰事爆發後,戰火的邊緣眼看即將接近這美麗的杭城,學校的師長作了最後的決定,就是繼續南下。

有一天,校長在法相寺前的草坪集合全體師生,沈重的向大家宣布南下的決定時,突然有幾位高大的同學提出抗議:「校長!我們不走!我們要留在杭州!」接著是一片唧唧嚷嚷的聲音。

校長很沈痛的大聲說:「各位同學,我們離開家鄉來到杭州是為了什麼?大家知道,我們都是為了躲避共產黨八路軍的殺害,我們不能在這裡讓敵人來宰割,學校幾次去車站交涉專車,因為交通量大增,交通秩序已亂,車站無法專派,現在,希望各位同學回去收拾東西,我們一齊到車站去等車…」

校長還沒有講完,又是一陣嚷叫:「校長!我們不走!我們不走!」

校長又大聲的說:「同學們,學校已決定遷往廣州,但學校絕不勉強大家,如果同學中另有辦法的,學校同意自由離開。」校長講完後即離開,同學們唧嚷了一陣,也各自散去。

我們背著行李,浩浩蕩蕩到了車站,但見車站上人山人海,秩序大亂。學校指示各人顧各人的,有南下的車就上。我們在黑壓壓的人群裡,三五一堆的蹲在自己的行李上,焦急的等待火車進站。學校沒有發給旅費,只給每人發了幾斤米,這是我們唯一逃命的本錢。絕大多數的同學因為久離家鄉,早已分文不名,大家空著肚子呆呆的等。

不知等了多久,由上海來了幾列衛生車,光亮雪白,車裡裝滿了傷患,門窗關得緊緊的,大家乒乒乓乓打了一陣,叫罵喊叫,亂成一團,車門還是不開。情急之下,大家一擁上了車頂,但車頂十分光滑,連一個把手都沒有,車子開動後,準會摔下來,大家只好再連滾帶爬的下來。

不知又等了多久,來了幾列普通車,大家毫不考慮的一擁而上,有的擠到車廂裡,有的爬上車頂,車裡車外佔滿了人,整列車反倒像一大群螞蟻在拖一條大蜈蚣。火車終於開動了,我們就這樣離開了美麗的杭州。

-廣州

這條載滿了數千隻螞蟻的巨大蜈蚣,緊喘著大氣,吃力的匍匐前進,究竟牠要把這群螞蟻載向何方?這群螞蟻希望找到食物,希望找到一處能夠躲避風雨的地方,這些基本的願望能不能實現,郤不是他們自己可以決定,要看造物主能否給他們關懷和注意,能否給他們一點仁慈的施捨,他們在祈禱,他們在渴望…

浙江一帶的春季,陰雨連綿,一會兒驟雨大作,一會兒雨過天晴。我們這些侷促在車頂棚的人們,也隨著這陰雨天氣,一會兒濕,一會兒乾。每個人將大包小網的行李,緊緊的壓在屁股底下,但仍然被雨水打的濕漉漉的。

浙贛鐵路蜿蜒崎嶇,據說這條路是我們自己修建的,路軌極不平整,時常聽到車輪磨擦路軌的刺耳聲。也許我們這列車超重很多,車頭的動力不夠,每當爬坡的時候,車頭像老牛似的喘著大氣,卯足了力量,發出「空通」「空通」的掙扎聲。車子有時候爬了一半,力量不足,又慢慢的退回來,大家的心裡真是焦急如焚。

遠處綿亙不絕的山谷中,聽說這座山叫四明山,不時傳來乒乒乓乓的槍聲,是八路軍為了擾亂人們的心理,其實坐在車上的人們,都是歷盡滄桑,誰還去怕這幾聲冷槍呢?

車到了平原地方,才像野馬一樣的瘋狂奔馳,但到了上坡的時候,又像挽曳重載的老牛掙扎前進。雨一會兒下,一會兒停,一會兒陽光從雲縫中綻放笑臉,一會兒又愁雲密佈。冷風瀟瀟,我們忘記了疲乏,唯有感到飢腸轆轆,枵腹中燒。

當天晚間車子到了金華,在昏暗的燈光裡,雨勢愈下愈大,我們都像落湯雞似的緊縮著身子。我的好友牛峻中癱伏在車頂上,好像不能支持的樣子,我知道這是餓的毛病,但囊中已分文不名,如何解決吃的問題呢?總不能眼睜睜的看他倒下車去。

我摸索著把行李打開一頭,抽出了幾件衣服,鼓勵他:「峻中!打起精神來,帶著這個下車去換飯吃…」峻中帶著衣服爬下車去,不一會兒帶回了幾張大餅,被雨淋的黏糊糊的,我和峻中不管好壞,總算填飽了肚子。

總算熬過了最長的風雨之夜,車子到了江西。

江西的風景秀麗,精緻的山林村落,蜿蜒曲折的潺潺流水。有人說桂林山水甲天下,我未到過桂林,不知美到什麼程度,不過我覺得江西的風景確是超逸秀麗。

江西是共產黨最早盤據的地區,這樣美麗的地方,又怎忍得在此發生戰亂、殺人放火呢?人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善良的人性不是人人都具備的?那些爭權奪勢的野心政治人物,那些犧牲別人來滿足自己權利慾的人,我認為在本性上都有問題,他們雖然標榜的口號都是為了別人,事實上處處都是為了自己。我時常在想,如果宇宙間真有萬能的神,那麼神應當把這些窮凶惡極、殘民以逞的霸道人物,一一制裁,天下不就太平了嗎?事實卻不然,所以我不禁感慨,所謂神明勸人為善,這種消極的道德規範,對這些人來說,毫無約束作用,他們所信賴的是強權,所畏懼的是強過他們的力量,所以他們緊緊的握著權與勢,肆無忌憚的擴張和傾軋。不知有多少美麗的家園被毀壞,不知有多少生命被殺害、安樂和平的社會被破壞、國家所賴以維繫的綱紀被毀棄,造成了整個人類空前未有的浩劫。

車到南昌就停駛了。四處打聽之下,大家一鬨上了一列南下的車子,想不到這列車原來竟是津浦線的臥車。人到處逃亡,連車也都跟著流浪,我擠在這列車廂裡,真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南昌是有名的古城之一,因為匆匆經過,無暇瀏覽風景名勝,實為憾事。

我們這群長途跋涉的流浪旅客,大多數是離家數年,而且身無分文,連基本的吃飯問題,也幾乎無法解決。

我與好友峻中,兩人共用一只臉盆,它除了用來盛水洗臉外,還可以拿來煮飯。我們趁車停的時候,趕緊下車,倒出點米來,放在臉盆裡洗一洗,就近找幾塊石頭堆成爐灶,再趕緊取些樹葉、竹枝,連煽帶吹,水尚未開,一聽到開車的汽笛聲,趕緊端盆上車,這樣上下數次,起火數遍,才燒熟半盆飯,所謂熟也只是勉強可以入口而已,我與峻中就這樣一天天的維持免於飢餓的生活。

聽說有的同學在車站的攤子上,吃完了飯掏不出錢來付賬,抹抹嘴便走,老闆也無可奈何。還有的同學算計著車快開了,伸手向零賣飯的「老表嫂」遞一盌飯來,在車上慢吞吞的吃,等車一開就連盌帶走,急得老表嫂跟著車叫:「老表,還我們的盌!老表,還我們的盌!」這都是當時同學們餓急了沒法子的壞主意。

我和竣中老老實實的怕事,不敢這樣混人家的飯吃,都是吃用臉盆端上爬下、燒幾遍才半生不熟的米飯。在這種當口,誰強誰就佔先,誰膽子大誰就佔便宜,依我和峻中的個性,卻不敢這樣做。

車到了株州又停下來,停了半天遲遲未開,打聽之下,才知道果然是不開了。大家慌忙下車,在車站呆呆的等。株州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處,是粵漢路的一站。不知等了多久,由長沙開來了一列貨車,車上都蓋著厚厚的棚布,問明這列車是開往廣州的,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擁而上,我們總算又搭上了南下的火車。上車不久,便風馳電掣的直直向前開,因為是列貨車,小站不停,第二天黎明便到了廣州。

我們經過十多天的長途跋涉,真是滿身髒污,狼狽不堪,每人的體重都減輕了十斤以上,當時因為年輕力壯,大家都經得起這場考驗。也許人們到了緊要關頭,自然會發揮一種潛在的本能,克服一切困難。所以冒險犯難、吃苦耐勞的精神,只有年輕人才能擔當,只有年輕人的無窮潛力,才能做到平時做不到的事業。

初到廣州,大家住在南站附近的「市中」,白天學校上課,晚上便睡在他們的教室裡。吃飯仍然是各顧各的,走廊下、校園裡,三五成群,一片狼藉,這所很具規模的學校,一時變成了難民窩。我們晚上雖僅有一桌之地,白天則無容身之所,大家雖然疲勞,心情雖然焦慮,但因無所事事,不得不寄情於遊覽,到過中央公園、海珠橋、黃花崗等地,有的去過數遍。有的同學不顧一切的去看歌舞、賭場和電影,當然都是「免費」。在那種亂世下,已顧不到校風,講不得紀律。

但一般說來,廣州市民對這批來自北國的青年學生,多寄以同情之心,對許多過失,他們都以友善的態度予以化解和寬恕。我們暫居廣州四十餘日,能夠免於凍餒,他們的支助很大。傳說老廣民性強悍,逞強好鬥,根據我的實際接觸,感到他們有強烈的愛心和道義精神。

當時由各處集中到廣州的山東流亡學校,計有濟南一至五聯中、煙台、昌濰、海岱等八校,師生共五千餘人,這是山東全省各中學校數萬學生中,唯一不怕困難,不避艱苦,千里迢迢,有幸逃到南方的一批。廣州的情勢已不允許久居,究竟再往何處去呢?聽師長們說有兩條路走,一條去桂林,一條去台灣。據說如果去桂林,教育部可以安排交通工具和補助旅費;如果去台灣,教育部不負任何安置的責任。

這兩條路究竟那條對、那條錯,議論紛紜,莫衷一是。記得有一次是代理山東省主席秦德純先生向我們講話,只記得他是一位將軍,記不清他講的話;又一次是教育部長杭立武先生講話,只記得他是一位文質彬彬的先生,講話的內容也記不清楚,大概都是要我們守規矩,聽候有關單位的安排等等。

不久,在台灣訓練新軍的孫立人將軍派人與學校接頭,希望挑選一部份人送台灣受訓,裝甲兵部隊也有這樣的計劃,但都未取得各校的同意。

學校的原則,一是不能送學生去當兵,一是師生一致行動,不能挑挑撿撿。

學校的看法也不能算錯,第一,要當兵,何必千里迢迢跑到廣州來;第二,同患難共生死的師生不能被人拆散,老師們如果違背了這項原則,等於做母親的丟棄自己的孩子一樣的難過。

我想當時老師們人人都有這種強烈的責任感和關注心,老師們的這種觀念完全是基於一種道義和良心,我想不會再有其他的心理。再一點,當時大家無論是年長的老師,或是年輕的學生,毫無政治眼光,大家總認為這是逃難,逃難嘛!時間不會太久,一年半年,頂多三年五載,就可回去。如果把這些孩子送去當兵,將來回到山東老家,如何向他們的父母交代?他們不願作家鄉父老的罪人,所以不願意輕率的作主安置這些學生。

當時老師們認為一切的安排,必須牢牢的守住這個原則,否則寧願再帶著這些孩子們去吃苦、去流浪!

敵人進攻的消息,我們也弄不清楚,總是感到情勢一天天的惡化,有點像是我們將要離開杭州時的情形。

幾十萬元一張的金圓券,店舖拒絕使用,街上流通的貨幣,最受歡迎的是港幣,其次是銀洋和銅板。民眾對政府已完全失去信心,認為大勢已去,所以一切採取不合作的態度。

我們這群無家可歸、無法回頭的難民學生,在這風雨欲來的情勢下,得到了一項協議性的安排。當然,所謂協議,也僅是在廣州那種情勢下的權宜之計,並無任何效力可言,也可以說是一項不能公開的秘密。

這項協議是透過當時的台灣省主席陳誠、代理山東省主席秦德純、駐澎湖防衛司令李振清的安排,這三位之中有兩位是山東老鄉,無論是於公於私,一般人認為總不會離譜。

最後,透過學校向全體同學宣布說:「山東八校全體師生一齊到澎湖去,到澎湖之後,仍然保有學校的建制,但必須接受軍事訓練,半訓半讀,繼續完成教育。」學校方面是否知道這項安排的底細,不得而知,但至少學校是這樣宣布的。

這種宣布的安排方式,後來因與事實不符,以致引起了很大的風波。直到五、六年以後,這批學生一一被妥予安置後,這段公案才算告一段落。

這段事實,到現在還未見到任何一篇代表性的記載,我想這五千多個學生之中,有成就的人一定很多,也許他們不再願意提起這段往事,也許怕涉及其他的問題,遭到物議。

我在傳記文學裡看過已過世的秦德純寫過幾篇文章,曾經提到過安置山東的流亡學生,但文字簡略,且與事實不符。

依照我個人親身經歷、體驗、觀察所得,我認為當時如何協議的內容應當公開說明,當兵就說當兵,讀書就說讀書,問題一經說明,便不會產生以後的誤會和困擾。

況且,到澎湖之後,接管的幹部素質太差,其中大字不識一筐的班、排、連長多的是,他們言語粗魯,動作野蠻,根本無法盡到領導和管教的責任,再者,這批學生當兵之後,未能引導鼓勵他們開創出路,反而百般刁難、阻止,使心理上的憎恨愈結愈深。我敢說這批學生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是明大義識大體的青年,當時雖然都很年輕,但都是歷經滄桑、千錘百鍊的鬥士,對國家的處境都能體諒。

如果當時及後來負責任的大員們有此認識與作法,相信不會發生問題的。可惜由於他們的愚笨、幼稚、淺見、盲目,將極為單純的問題變為複雜,把這五千餘青年學生對政府的一腔忠貞、滿懷壯志打了折扣,更使人懷疑這些官居要津的大員們,又怎能作中流砥柱、力挽狂瀾呢?

當兵

-入伍

三十八年五月間,我們由廣州太古碼頭登上了龐大的登陸艇「濟和號」,從此告別了繁華富庶的南方之都,也離開了這片祖宗傳下來生於斯長於斯的錦鏽河山。一陣迷茫隨著珠江的浪濤襲上心頭,兩年來嘗盡了困苦,受盡了折磨,跋山涉水,隨著滾滾洪流,由黃河到長江,由長江到珠江,如今又要漂向南海,前往另一個未知的生活環境。大家沒有畏懼,沒有憂愁,就像這艘大船一樣,迎風破浪向前駛去…。

經過兩天一夜的航程,終於到達了澎湖。大家興奮的爬上船頭,但見這澎湖列島,黃沙漠漠,草木不生,房屋矮小,一片荒涼。下船後,大家以以學校為單位分住各處,二聯中全體師生住在漁翁島的西嶼西台。這座古砲台建於清末,砲身已經拆除,砲台的出口處上方刻有「西嶼西台」四字,為清朝李鴻章所題。

我們分別住在縱橫交錯且潮濕、陰暗的甬道裡。晚上沒有床鋪,只得睡在泥土地上。甬道裡常有一種長約十公分的紅蜈蚣趁夜出沒咬人,還有一種壁虎,雖不咬人,但在夜間發出「呱呱」叫的聲音,乍聞之下,也感到十分驚心。

白天大家三五成群,逛山村,遊海濱,語言不通,習俗迥異。初到島上,心頭雖有一片新奇,但也充滿著迷茫。為了爭取生存的自由,離開家鄉,不停的走,不停的逃,一城一市,一村一鎮,都只是短暫的逆旅。如今竟然逃到了荒島,人生變化,實在不可預測。我們又怎知道在這荒島上能住多久呢?我們歸鄉的希望又怎知道何時能夠實現?

維持學校的建制不到一個月,我們便被分散到部隊裡。分發的原則是高一以上的學生分配到直屬部隊,包括直屬師部的砲兵營、通信營、運輸營等,這些番號是後來才公布的。

起初分發時的番號是學生教導總隊,下轄大隊、中隊,這是為了安撫學生的情緒而作的障眼法,等到過了一段時間後,便宣布正式部隊的番號。

有的同學本來就無所謂什麼當兵不當兵的,既來之則安之,一切聽人安排;有的同學則不然,認為這是騙術,依當時在廣州的協議,並不是來當兵的!眾言洶洶,群情激憤,認為國家到了這步田地,還用欺騙的手段對付青年學生,真是豈有此理!

剛編隊的時候,是以學生教導總隊為名義,以下依次分為大隊、中隊、區排、班。當時還有一項巧妙的安排,除了要每班自己推選一名同學為班長,軍方則派一人為副班長,學生班長負實際領導責任,副班長只是幫我們整理內務,因為他們都是多年老兵,對整理內務都有一套,棉被疊得方方正正,有角有稜,軍毯可以折成一塊豆腐乾,硬硬板板。他們說軍隊必須從內務訓練著手,才能養成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修養。

副班長都是河南籍,為人樸實厚道,未當兵前,在家都是種田人,當兵以後都是服從命令、勇敢善戰的好戰士。他們對我們都是以同學相稱,不會說些花言巧語的好聽話,許多粗活,他們都是帶頭去做,從不說一句不滿意的話。他們這種服務的精神,博得大家的好感和敬佩!

-不幸

儘管領導我們的排、連長對我們維持一種友善的關係,希望將這群無拘無束的野馬,以感化的方式,使我們就範。但是他們並沒有完全捉摸清楚青年人的心理,青年人有理想、有抱負,熱情奔放,不受約束。如果曉以大義,縱使要其赴湯蹈火,也會在所不辭。但當時一般幹部缺乏這種素養,以致未能收到預期的效果。

除了我們年長的同學分別編入部隊外,十六歲以下的男女同學及老師們,成立了澎湖防衛部子弟學校,後來這所學校遷到員林,改為國立實驗中學。聽說這批小孩大部分都接受了完整的教育,他們算是幸運的一群。所以有人說學校把我們這群大的作賭注,而使那些小弟小妹們保住了本,也算贏了錢。當然這是說笑話,實在是我們生不逢時,沒有接受教育的機會,而恰恰合乎當兵的標準,就像是一批出售的貨,早晚市價不同,我們正趕上跌價,變成了犧牲品。因為如此的遭遇,讓我們絕大多數的同學在個人發展上都吃了大虧。

入伍後,部隊的幹部用了各種安撫的方法,不管有無效果,但他們總算是小心翼翼的盡到了責任。除了極少數的同學不滿意當兵,叫叫嚷嚷外,大多數同學的情緒還算穩定。但是這個問題並不只是一、二個人的意願,而是整體的原則問題,關係到山東青年子弟未來前途的發展。

當時代表學校據理力爭的是煙台聯中的一位校長張敏之先生,和一位教務主任鄒鑑先生,據說這兩位先生都是畢生從事教育,抗戰時期都在大後方辦教育,可說都是忠於教育職守的先生。據我所知,他們並沒有公開鼓動學生反抗當兵的事,不過是代表學校據理力爭而已,這也是讀書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負責精神。

聽說在馬公防衛部的一次團體集會裡,有幾個學生當場提出質詢,一時群情激憤,嚷嚷不已,在這種情形下部隊便用武力鎮壓。聽說當場用刺刀把帶頭抗議的同學戳了幾刀,這種殺雞儆猴方式,收到了一時的效果。

這事件發生之後,部隊採取一項緊急措施,把領頭抗議的老師和同學一一逮捕看管,我連上有三、四位同學曾經遭到逮捕。逮捕都是在夜間大家都睡熟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的進行,等到早晨起床時,發現少了幾個同學,隊上的官長不宣布他們的去處,同學們也不敢查問,但是大家心理有數,知道他們遭遇了不幸,隨之每個人的心理上都產生了一種恐怖感,警覺自己也可能會大禍臨頭。

這種處理問題的方式,在當時的環境,以那一批愚蠢無能的人來說,確是上上之策。但事實上,這種愚笨的行為,不僅使這五千多名青年學生憤恨填膺,同時也抵銷了他們對國家積極貢獻的期望。這種無法估計的損失,那些當時應負責任的笨瓜們應當感到內咎。

後來我離開澎湖到本島來,每次與人提到我們當兵的事,總是有人說:「你們當兵可吃盡苦頭了,聽說被抓了不少人,裝進了麻袋丟到海裡。」這種傳言對國家來說有多大的影響?

這事件據說後來是以匪諜論罪的,煙台聯中的張校長及鄒教務主任,還有幾位同學都治以死罪,其餘牽連在內的同學,被監禁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後,才釋放出來,當然,他們都吃了不少的苦頭。

這件學生從軍罪案,算是告一段落。但是對於領頭抗議的先生和同學們,究竟是不是匪諜?該不該槍斃?我不能肯定的下斷語,不過我直覺的想法,他們是冤枉的!他們是為了五千多名學生作不平之鳴的犧牲品。

後來聽說張校長的親戚向司法機關上訴,還聽說當時的立法院長張道藩先生也仗義執言,為死者鳴冤,最後雖然勝訴,但人死不能復生了。後來又聽人說張校長與鄒教務主任都入了忠烈祠,是否確有此事,未予考據查證。不過,澎湖部隊中幾個負責人都受了嚴重的處分,從此他們的官運也告結束。

-管教

部隊趁此轉變之際,立刻一反往常,副班長變成了班長,區隊長變成了排長,隊長變成了連長,完全換了一套部隊的型態。大家都板起了嚴肅的面孔,收起了笑容,像閻王爺似的說一不二,令出必行,同學們在那種情勢下,不得不認輸,不得不低頭。

那時部隊的教育是打罵式的,排長們經常的吼叫:「三句好話抵不過一拳,耳括子、腳丫子最有效!」

有一次一位老班長張清河頂撞了新升的排長。這位老班長論資格、年齡都可以作這位排長的長官,他過去當過馮玉祥的兵,講起西北軍的故事往往沒個完,提起來一直是馮總司令如何如何。班長頂撞了排長,在軍隊體制上說是「大逆不道」的,連長為了立個規矩,同時給我們做一次活的教育,召集全連官兵,宣布張清河的罪狀,命令幾個身強力壯的班長,把張清河按倒在地,連長親自打了十幾槓子,把張清河打得叫苦連天。這次事件發生後,對我們確實收到了教育效果,張清河班長因此病了兩、三個月才爬起來。

當時的第二連連長是牛衍廣先生,他是黃埔軍校十六期畢業,山東沂水人。他要求班、排長合理管教,不准打罵,他公開說打罵教育的時代過去了,尤其帶青年學生更應當注意教育的方法。班、排長們受他的影響很大,同時他對同學們非常愛護,關心我們的生活和健康,鼓勵大家認真學習。大家後來分別調離第二連,但都念念不忘這位老連長。這位連長幹了沒有好久,便調到戰鬥團,所謂的戰鬥團就是編餘的軍官組織。後來我們與這位連長失去了聯繫,直到民國四十四年我由幹校畢業後去綠島服務,想不到在那裡與他不期而遇,以後我們又在同一單位兩度同事,我與這位連長真是緣分不淺。

營長王守業先生,高高大大的身材,河南人,沒有什麼出身,從二等兵幹起。每週至少對全營訓話一次,滿口河南腔,樣子還不錯,講起話來土味很重,他常說:「各位同學,希望你們個個都是紅臉漢子(關公),不要學法門寺的棍一樣,抹著兩道白眼眉,疙疙雜子溜溜球樣子。」「軍隊這門學問,一輩子都學不完的,你們聽說其他的學問都有博士,但是從沒有一個人是兵學博士,同學們,你們不要小看了自己,你們要學的東西多著呢!」

王營長威嚴厲害,時時顯露神聖不可侵犯的架勢,有一次不知道連長犯了什麼過失,四個連長一齊被罰跪在營部門前,營長叉著腰站在台階上,大罵特罵,四個連長垂首不語,等到營長罵夠了,才齊齊起來,敬禮而去。我想用這種方法來管教幹部,他們是一百個不服氣,但是在營長認為,兵是我的,官也是我的,我要如何管理,就如何管理,在權責上應當如此。

不過,王營長也有他的長處,他有吸取新智識的頭腦,民國三十九年他調圓山受訓回來後,在營裡管教方面改進了很多。例如研讀訓詞,並要我們以圖解的方式繕寫出來,要大家讀背。分桌吃飯四菜一湯,過去吃飯都是扒地攤,桌子都是自己克難做的。還利用營區四週的空地種植蔬菜,改善伙食,可說是一項創舉,在當時來說,我們在砲兵營裡受到的待遇還算是幸運的。其他在各項活動方面,如平劇、話劇、籃、排球等,營長都是極力提倡,同學們無不樂意參加,一時風氣之盛,譽滿澎湖。

早期的部隊指揮官都是把兵看做自己的私產,因為有兵他才有官做,兵愈多官位也愈大,各級的帶兵官在言談中都不時顯露這種思想觀念。經常聽到一句極不入耳的話,就是「你們要給我好好的幹!「你要給我好好的守在這裡!」無論是班長、排長、連長,他們講任何話都是給我如何如何的。聽說老四十軍駐河南的時候,軍長馬法五的母親,有一天看到部隊行軍路過,老太太高興萬分,對身邊的人說:「你們看!這是俺五的兵!」部隊成了私產,如何能接受政府的指揮,如何能擔當保國衛民的重責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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壇的半自傳寫到這裡便沒有下文了。不過,在這以後的故事,我多少也能敘述一二,不過就是隨部隊移防、升職、受訓(受訓、升職)、結婚、生子,直到染病、去世。他在台灣幹了半輩子的軍人,但最遺憾的也就是這件事。其他的生活點滴,壇還留下了幾本日記,我看過內容,差不多都是一些生活細節,比較他青年時期流亡的經歷,是乏味多了。當然,這也許是生活安定的結果。在我看來,這與壇繼承了他父親的性格,也不無關係。

我始終認為,從封建專制到民主共和,無論是什麼政府,最起碼的責任就是給人民有個安定的生活,免於戰禍、災難的威脅及恐懼,其他的,人民自己會想辦法,自己會找出路,不用政府多操心。做到這一點,就是好政府;做不到這一點,就是無能的政府;什麼都做不到,甚至還領頭帶領人民主動趨向戰爭、災難,這就是壞政府了!中國且不必論,僅就台灣四百年來的殖民歷史而言,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我想大家心裡都有一把尺,人民的真實感受最重要,空嘴薄舌,天花亂墜,只能欺騙一時,而輿論及歷史總是有定論的。

至於我,以一個身為壇的兒子來說,比起他,我的成長歷程是幸運太多了。不過老實講,我可比較膽小,沒像他年輕時那麼冒險過。我現在的年齡與他寫這半自傳時相若,然而我的記憶、感情卻較他遜色且薄弱多了。還有,我們都同樣有副硬骨頭,但我的脾氣可能比他大些。其他的部分,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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