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高中國文課本裡有一篇梁實秋的短文,內容好像是關於他少年讀書時的故事。梁實秋寫他的老師上課時講到魯迅的散文,邊唸邊罵:「『我家後院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廢話!說兩棵棗樹不就得了嗎!?」
一般對這種白話文,老師在課堂上簡略講過就算完了,因為考試不考。不過,魯迅的這兩棵棗樹,我一直記在心裡,不為什麼,只因為有趣。
魯迅的作品在80年代初期的台灣仍被政府列入禁書,一般高中學生當然無緣接觸。後來我上大學後,在學校大門口馬路對面的小發財車裡,發現許多本魯迅的小集子,這才開始認識其人、其文。
當我讀到魯迅的〈秋夜〉,開頭是這麼寫的:「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立刻讓我想起高中上過的那篇課文,原文出處正在這裡。這勾起了我收藏的趣味,魯迅的「另一棵也是棗樹」廢話是怎麼回事?讀完全文,經過反覆推敲,我的心得是,魯迅不但沒廢話,反而還必須這樣寫,非如此不足以描繪一個人苦悶、寂寞的心境。當一個人百無聊賴的時候,不就是會做些格外無聊的事來打發時間嗎?若只一句「在我的後園牆外有兩株棗樹」說完了,剩下的空白怎麼填補?不一株一株的數算,愁緒何得排遣?
如果我們同意文學是一門藝術的話,浪費一點文字在這方面,本來就是應該的。
我曾經去過一所近年經過政府特別重新整修,在台灣少見保存良好的日式建築。這所日式建築裡有一處庭園,園中矗立兩棵松樹,來到第一棵處,其旁導覽說明的文字寫著,此棵松樹是1915年特別從日本東京皇居園林移植來的「黑松」。來到第二棵,同樣有導覽說明,寫道:此棵「也是」從日本東京皇居園林移植來的黑松。後一棵的「也是」也是廢話嗎?這可能有正反兩種看法。我認為不是廢話,理由是這個「也是」是依照遊園動線的順序,因應遊客到此或許有此一問:「這棵是否也和前一棵一樣是從日本移植來的?」,所以不是廢話。不然還有個辦法,在第一棵的導覽文字一併說明第二棵亦同,則第二棵連牌子也不必插了。然而若還有第三棵黑松,但不是日本皇居產的,這個辦法就不見得高明。
我的遊記若效顰〈秋夜〉開頭的筆法,寫作:「這所日式建築的庭園裡有兩棵高聳的樹木,一棵是黑松,還有一棵也是黑松;其中一棵是1915年特別從日本東京皇居園林移植來的,另一棵也是1915年特別從日本東京皇居園林移植來的。」這種寫法就是不折不扣的廢話,完全沒有藝術價值,浪費大家的生命,是最惡劣的「灌水」,不道德且沒營養。一樣是兩棵相同的樹,不是都可以將第二棵寫成「還有一株也是」,要看是什麼情境而定。
〈也是〉開頭發生嚴重的錯誤,不是梁實秋的文章,而是陳之藩的〈垂柳〉。罵魯迅者是陳之藩的老師,他罵的是:「魯迅的文裡放了兩次屁,一次是屁,還有一次也是屁!」「這比屁還沒有味兒的東西,竟然鑄成鉛字,公然誤人子弟!」「諸位同學,牆外有兩株棗樹,不就結了。什麼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棗樹有什麼好寫的?又有什麼好看的,兩株棗樹又有什麼值得重複兩次的?」」
回覆刪除我記錯了。基於無法解釋的原因,今天突然找出〈一星如月〉來讀,才翻開第2頁,眼睛就凸了。
現在,對於出自高中國文課本此一說法,也必須加以保留。